顿丘城头雉堞后,李烨的身形凝固如铁。
风扑打着他冰冷的玄甲。
他接过斥候递来的最后一份密报。
陈州东面。
他嘴角牵起一丝冰冷的弧度。
孙儒的目光,此刻想必正死死盯着西边通往许州的官道。
“时辰到了。”
李烨的声音低沉,落在身后几名肃立如雕塑的将领耳中。
悍将葛从周、刘知俊、以及泰宁军节度使朱瑾,他们的眼神同时爆出凶悍的火焰。
夜色如墨。
陈州东面,数十里外的荒原深处。
战马的口鼻被紧紧勒住,蹄子裹着厚厚的粗麻布。
李烨麾下的精骑,融入无边的黑暗。
只有兵刃偶尔反射一点黯淡的星光,又瞬间被覆盖。
李烨的目光越过死寂的旷野,投向陈州方向那片灯火稀疏的敌营。
他缓缓抬起手,五指骤然收拢成拳。
“呜—”
苍凉的牛角号声撕裂了死寂的夜幕。
“杀!”
积蓄已久的力量轰然爆发。
铁蹄踏碎了裹蹄的麻布,沉闷的雷声骤然炸响,由远及近,由疏变密,瞬间汇成一片席卷天地的狂潮。
无数黑甲骑士的身影从墨色中跃出,长槊平端,寒光连成一片汹涌的钢铁森林,带着碾碎一切的势头,狠狠撞向毫无防备的蔡州军东营。
营寨外围的鹿角拒马,在狂暴的冲击下碎裂抛飞。
值夜的蔡州兵卒刚从睡梦中惊醒,懵懂地抓起兵刃,就被排山倒海般的铁骑撞得筋断骨折,惨叫着倒飞出去。
营帐被点燃,火光冲天而起,瞬间映亮了无数张惊恐的脸庞。
“敌袭!东面!东面!”
凄厉的嘶喊在混乱中响起。
而陈州西门,也在此刻轰然洞开。
“轰隆!”
沉重的城门被猛地推开,吊桥重重砸落。
城内守军如同决堤的洪流,咆哮着冲出。
当先一人,身披重甲,手中一柄门板似的阔刃巨刀,正是赵猛。
他须发戟张,吼声如雷:“孙儒老贼,纳命来!”
巨刀抡开,血光迸溅,挡在身前的蔡州兵如同麦秆般被扫倒。
霍存紧随其侧,一柄长枪毒蛇般吞吐,枪尖过处,带起一蓬蓬血雨。
整个陈州城下,瞬间成了沸腾的炼狱。
火光熊熊,映照着无数疯狂搏杀的身影。
刀锋砍在铁甲上,迸射出刺眼的火星;
长矛刺入肉体,发出沉闷的撕裂声;
骨头的碎裂声、濒死的惨嚎声、将领的咆哮声、兵刃的撞击声……无数声音混杂在一起,直冲云霄。
蔡州军彻底乱了。
“顶住,给我顶住,李烨小儿休要猖狂!”
孙儒须发皆张,挥舞着一杆沉重的铁槊,槊头已被血浆染得暗红。
他双目赤红,死死盯着远处火光中那个纵横驰骋的玄甲身影,恨不得将其生吞活剥。
然而,他身边亲卫组成的防线,在内外冲击下,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稀薄崩溃。
葛从周率领的重装步卒如同移动的铁壁,巨盾在前,长槊如林,配合着精锐骑军,一步步将顽抗的蔡州军核心挤压得越来越小。
刘知俊率领的踏白都精骑则如同灵活的毒蜂,在混乱的战场缝隙中穿插切割,将试图集结的小股敌军反复冲散。
混战中,一条血路被硬生生劈开。
赵猛浑身浴血,手中那柄阔刃巨刀每一次挥舞都带起腥风血雨,劈开挡路的人体和兵刃,目标直指那面在火光中疯狂舞动的孙字帅旗。
孙儒也看到了这个势不可挡的煞星。
一股枭雄末路的暴戾涌上心头。
“找死!”
他厉吼一声,挺槊迎上。
“当!”
刀槊相交,爆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
火星四溅。
赵猛力沉势猛,孙儒双臂剧震,虎口崩裂,铁槊险些脱手。
不待他回气,赵猛的第二刀已带着开山裂石之势拦腰斩来。
孙儒骇然失色,狼狈地侧身翻滚闪避,沉重的刀锋贴着他的胸甲划过,带起一溜刺目的火花和甲叶碎片。
“噗!”
就在孙儒翻滚起身,旧力已尽新力未生的瞬间,一道更快更毒的黑影如闪电般刺来。
是霍存的点钢枪!
冰冷的枪尖精准地穿透孙儒肩甲与胸甲的缝隙,深深扎入他的肩胛!
“啊!”孙儒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嚎,剧痛让他眼前发黑,动作彻底变形。
就是此刻。
赵猛眼中凶光暴涨,一步踏前,那柄饱饮鲜血的阔刃巨刀借着全身的力量,自下而上,划出一道惨烈的弧光。
“咔嚓!”
血柱冲天而起。
一颗须发蓬乱怒目圆睁的头颅高高飞上半空,脸上的狰狞与惊骇永远凝固。
无头的尸身晃了晃,重重栽倒在泥泞和血泊之中。
“孙儒已死!”
赵猛用尽全身力气嘶吼,声如霹雳,盖过了战场的喧嚣。
他高高举起那颗滴血的头颅,如同举着最血腥的战旗。
这吼声彻底抽干了残存蔡州军的脊梁骨。
主帅授首。
帅旗轰然倾倒。
“当啷!”“当啷啷……”
兵刃坠地的声音先是零星响起,随即迅速连成一片绝望的浪潮。
无数蔡州兵卒脸上最后一点血色褪尽,眼神彻底灰败,双膝一软,纷纷跪倒在冰冷污秽的地上,身体筛糠般抖动着,放弃了所有抵抗。
“投降,我们投降!”
“别杀了,饶命啊!”
哭喊声、哀求声取代了喊杀。
战场狂暴的旋涡骤然平息,只剩下遍地狼藉的尸体、呻吟的伤兵和无数跪伏的身影。
火光摇曳,映照着战场中央。
李烨策马缓缓行来,玄甲上溅满斑驳的血迹。
一名身材魁梧面色沉毅的蔡州军大将排开跪倒的人群,大步走到李烨马前。
他身上的铠甲多有破损,脸上也带着血污,但眼神带着一丝如释重负。
正是孙儒麾下大将马殷。
他“噗通”一声单膝跪地,将手中那柄染血的长刀双手托起,刀尖向下,狠狠插进面前被血浸透的泥地里,刀身入土三寸,兀自嗡嗡作响。
“罪将马殷,率部归降,听凭李帅发落!”
声音洪亮,带着决绝。
李烨的目光在马殷身上停留片刻,又缓缓扫过他身后那些眼神惶恐又带着一丝希冀的降卒。
他抬起手,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战后的死寂:“缴械,收押。”
清点战果的呼喊声在战场各处响起:
“报,阵斩贼军九千七百余级。”
“俘获蔡州军卒,两万三千人。”
“缴获完好铁甲六千领,皮甲无数。”
“步弓四千余张,弩一千二百具,箭矢……箭矢堆积如山,尚在清点。”
“完好战马两千一百匹,驮马、伤马逾四千。”
“粮秣辎重……所剩无几,多为灰烬……”
数字冰冷地报出,勾勒出这场胜利的残酷。
持续一年之久,尸骨盈野的陈州之围,终于在这一夜的血火中宣告解除。
城头上,陈州守军爆发出震天动地的欢呼和哭泣,声浪直冲云霄。
.....
寒风卷过汴州南面的尉氏县郊野,吹得枯草伏地。
一支庞大的军队正沿着官道蜿蜒南下,旗帜杂乱,士卒脚步拖沓。
秦字帅旗在风中无力地卷动。
中军大旗下,秦宗权骑在一匹雄健的黑马上,脸色阴沉。
他眼窝深陷,眉宇间积郁着一股浓浓的戾气。
孙儒败亡、陈州解围、四万大军灰飞烟灭的消息噬咬着他的心脏。
更致命的是,探马一次次回报:
后方几股宣武军游骑彻底截断如影随形。
饥饿的阴影,正悄然爬上这支大军的脊背。
“陛下,”
心腹大将申丛策马靠近,声音压得极低。
“朱全忠、时溥、朱瑄联军追咬甚急,以为我军粮尽,必是骄兵。不如……诈败诱之?前方老鸦坳,地势险要,林木丛杂,正是设伏的绝地。”
秦宗权布满血丝的眼睛猛地一缩,死死盯住申丛。
退?
朱温的联军像嗅到血腥的豺狗紧追不舍。
进?
陈州那边李烨刚斩了孙儒,挟大胜之威,锋芒正盛。
良久,一丝混合着疯狂与算计的狞笑,缓缓爬上秦宗权的嘴角,干裂的嘴唇无声地吐出两个字:“……依计。”
命令迅速无声地传递下去。
庞大的队伍开始慌乱地加速,丢弃的旗帜、破损的辎重车、甚至一些散落的粮食袋被故意遗落在道路上,营造出仓惶溃逃的假象。
而申丛早已亲自带着最精锐的部曲,悄然脱离大队,一头扎进了官道旁那片名为老鸦坳的丘陵地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