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沉,黄河的浪涛声是这片黑暗中唯一恒定的背景音。
渡船在牙兵们精疲力竭的划动下,艰难地朝着对岸一个未知的河汊口靠拢。
大部分幸存的牙兵都已裹着湿冷的衣物沉沉睡去,鼾声与呻吟声交织。
唯有船头,还有两道人影伫立。
李烨依旧靠着船舷,肩肋处的剧痛在寒风的刺激下愈发清晰,每一次呼吸都如同刀割。
他望着漆黑一片的对岸轮廓,那里是濮州,一个同样战火纷飞、前途未卜的泥潭。
逃离了魏博的死局,却跳入了另一个深渊。
下一步,该如何走?
这数百个残兵,又该如何活下去?
一阵轻微的脚步声自身后传来,带着一种不同于军汉的沉稳。
李烨没有回头,他听得出是谁。
“李都头,伤势如何?”
一个略显沙哑、带着宦官特有阴柔腔调的声音响起。
正是那位被裹挟出逃的唐廷监军宦官,张承业。
他换上了一身相对干净的布衣,脸上的风尘之色未褪,但眼神却比在魏博地牢和逃亡路上时,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复杂,不再是单纯的愤怒和斥责。
李烨微微侧过头,借着微弱的星光,看到张承业那张皱纹深刻的脸。“死不了。”
他的声音沙哑干涩,透着浓浓的疲惫和痛楚,却依旧带着一股硬气。
张承业走到他身边,与他并肩望向黑暗的对岸。
沉默了片刻,老宦官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涛声:“过了河,便是濮州地界。李都头,下一步……你欲何为?”
他没有再用“叛贼”的称呼,语气中也少了之前的居高临下,更像是一种平等的探询。
下一步?
李烨的目光从黑暗的河岸收回,落在自己布满血污和老茧的手掌上。
这双手,刚刚斩杀了周彪,也沾染了无数同袍和敌人的鲜血。
逃亡路上,他只有一个念头:活下去!杀出一条血路!
如今,血路杀出来了,虽然代价惨重,但终于踏上了彼岸的土地。
然后呢?
一股深沉的迷茫,混杂着肩伤带来的阵阵眩晕,几乎将他淹没。
他下意识地握紧了拳头,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仿佛要抓住什么虚无缥缈的东西。
“下一步……”
李烨喃喃重复着,声音低沉得如同梦呓。
他抬起头,望向漆黑的苍穹,那里没有星辰,只有无尽的黑暗,如同这乱世。
无数画面在他脑海中闪过:地牢中狱卒虐杀囚犯时那麻木残忍的眼神;嫡母王氏刻薄冷笑的嘴脸;周彪那嚣张跋扈、欲置他于死地的狰狞;渡口小寨那惨烈的厮杀;还有那些倒下前,仍高喊“都头快走”的兄弟……
一股灼热的、近乎悲愤的情绪猛地冲上心头,压过了伤口的剧痛和身体的疲惫。
他猛地转过头,那双即使在黑暗中依旧锐利的眼睛,直直地看向张承业,带着一种近乎燃烧的火焰,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
“我李烨,出身微末,本只想凭手中刀枪,在父辈的旗帜下,搏一个安身立命之所!然世道崩坏,父死家破,奸佞构陷,步步杀机!被逼至此绝境,非我所愿!”
他的胸膛剧烈起伏,牵动伤口,带来一阵撕裂般的疼痛,但他毫不在意,声音反而更加激昂,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
“但既已至此!我手中刀未折,身后尚有愿随我赴死的兄弟!这天下,藩镇割据,视百姓如草芥!兵戈不休,生灵涂炭!我李烨……不想再如猪狗般苟活,更不愿见这乱世永无宁日!”
他深吸一口冰冷的河风,仿佛要将胸中的块垒尽数吐出,目光穿透黑暗,投向那遥不可及的、象征着秩序与威严的方向:
“若天不绝我李烨之路……我愿以此残躯,手中横刀,为大唐效忠!扫平这天下不臣的藩镇!荡涤这污浊的乱世!还这中原大地,一个朗朗乾坤!让黎民百姓,能……能过上几天安稳的日子!不必再担惊受怕,不必再流离失所!”
这番话,如同惊雷,在这寂静的河面上炸响。
没有华丽的辞藻,没有虚伪的忠义,只有从尸山血海中挣扎出来的人,对“安稳”二字最原始、最炽热的渴望!
是绝望中的呐喊,更是向这不公世道发出的、属于底层武人的血性宣言!
张承业静静地听着,布满皱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唯有那双阅尽沧桑的眼中,掀起了巨大的波澜!
他本以为李烨会说出割据一方、称王称霸的野心,或是求他引荐朝廷、换取功名的算计。
却万万没想到,听到的竟是如此……如此赤诚,又如此“天真”的理想!
为大唐效忠?
扫平藩镇?
还百姓安稳?
在这样一个皇权旁落、天子如同傀儡、藩镇视唐廷如无物的时代,这番话简直如同痴人说梦!
任何一个成熟的政客或军阀听了,只怕都会嗤之以鼻,嘲笑其不自量力。
然而,张承业看着眼前这个浑身浴血、伤痕累累、眼神却如同燃烧着火焰的年轻人,看着他眼中那份毫无作伪的、近乎悲壮的赤诚,听着他话语中那份对“安稳日子”最朴素的向往……老宦官那颗早已被宫廷倾轧和乱世沉浮磨砺得坚硬如铁的心,竟被狠狠触动了一下!
他看到了李烨在绝境中身先士卒的勇猛,看到了他分食仅存干粮的义气,看到了他诈取渡口的智计,更看到了他为了掩护兄弟渡河、阵斩周彪副将、甚至最终亲手格杀周彪时那股不顾生死的狠绝与担当!
这是一个有勇有谋、重情重义、且骨子里带着一股不屈桀骜的狠人!
更重要的是,在他这份“天真”的理想之下,张承业看到了一种久违的、在那些醉生梦死的朝堂诸公和拥兵自重的藩镇节帅身上早已绝迹的东西。
一种属于真正的武人的、朴素的忠诚与担当!
虽然这忠诚的对象是那个早已风雨飘摇的“大唐”,虽然这理想在乱世中显得那么不合时宜,但这份心意,这份血性,却是实实在在的!
也许……也许这个从魏博牙兵尸山血海中杀出来的年轻人,真能……走出一条不一样的路?
哪怕这条路注定荆棘密布,九死一生。
一丝极其复杂的光芒在张承业眼底闪过,有欣赏,有感慨,或许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对那个逝去时代的追忆和希冀。
他沉默了很久,久到李烨眼中燃烧的火焰都因伤痛的侵袭而微微黯淡下去。
终于,张承业缓缓伸出手,从自己贴身的衣襟里,摸索出一个小小的、用油纸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物事。
他一层层小心地剥开油纸,露出一个精致小巧的瓷瓶。
“拿着。”
他将瓷瓶递到李烨面前,声音低沉而郑重,“这是宫里秘制的金疮药,药效……还算过得去。内服少许,外敷伤口。你的伤……拖不得。”
李烨愣住了,看着眼前那在黑暗中依旧泛着温润光泽的小瓷瓶,又看向张承业那张古井无波的脸。
他没想到,这个一心忠于大唐的宦官,竟会在此时赠药。
“张公……”
李烨的声音有些干涩。
“不必多言。”张承业打断了他,将药瓶塞进李烨完好的右手中,手指冰冷,触感却带着一种奇异的重量。
“小子,记住你今日的话。”
他的目光深邃,仿佛要看进李烨的灵魂深处,“活下去。活下来,才有资格去谈你的……‘安稳日子’。”
说完,他不再看李烨,转过身,慢慢走回了船舱深处,背影消失在黑暗中。
那瓶小小的金疮药,却如同烙铁般滚烫,留在了李烨的掌心。
李烨紧紧握着那还带着张承业体温的瓷瓶,心头百感交集。
他不再犹豫,拔开瓶塞,一股浓郁清苦的药香瞬间弥漫开来。
他倒出一点点褐色的药粉,混着冰冷的河水吞下,一股奇异的暖流缓缓从胃部升腾,驱散了些许寒意。
他又小心地解开破烂的衣甲,露出左肩和肋下狰狞的伤口,将药粉仔细地洒在创面上。
药粉接触伤口的瞬间,带来一阵强烈的刺痛,随即却是一种清凉舒缓的感觉蔓延开来,仿佛将伤口周围那灼热的、跳动的痛楚暂时压制了下去。
不知是药效神奇,还是这份来自张承业的、意料之外的“援手”带来了精神上的慰藉,李烨感觉沉重的身体似乎轻松了一丝,那股几乎要将他撕裂的疲惫和剧痛,也稍稍退去。
他重新裹好伤处,靠在船舷上,感受着体内那微弱的暖流和伤口传来的清凉,望着依旧漆黑的对岸,眼神却比之前更加坚定。
活下去!
活下来,才有资格去实现那个“安稳日子”的梦!
时间在黑暗与涛声中流逝。
渡船摇摇晃晃地靠近了一处芦苇丛生的河汊浅滩。
天边,泛起了一抹极其微弱的鱼肚白。
就在此时,一直凝望前方的赵猛,突然用他那粗嘎却带着一丝激动的声音低吼道:
“都头!看前面!”
李烨猛地抬头,顺着赵猛手指的方向望去。
在黎明前最深的黑暗尽头,在黄河东岸那片广袤的、被薄雾笼罩的平原上,模糊的轮廓,如同蛰伏的巨兽,悄然显现在熹微的晨光之中!
那是城墙!
高大、厚重、带着历经战火的沧桑与肃杀之气的城墙!
城墙上,隐约可见残破的旌旗在晨风中无力地飘动。
濮州城!
终于到了!
李烨扶着船舷,缓缓站直了身体,肩肋处的伤口在药力的作用下依然隐隐作痛,却不再那么难以忍受。
他凝视着那座在晨雾中逐渐清晰的城池,眼神锐利如刀,疲惫的脸上,重新凝聚起一股破釜沉舟的坚毅。
血叛魏博,只是开始。
立足濮州,方是生路!
前路,暗礁重重。
附录:
濮州地理位置
行政区划归属:属于唐代河南道
核心区域:位于黄河下游南岸(需注意唐末黄河下游河道与今不同,大致在濮阳、范县一线以北,故濮州主体在黄河南岸)。
相邻州郡:
北邻:魏州(治今河北大名)。
东邻:郓州(治今山东东平)。
西邻:滑州(治今河南滑县)。
南邻:曹州(治今山东定陶西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