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息室内的空气仿佛还残留着劫后余生的悸动与悄然滋生的温情。昭思语在药物和极度疲惫的双重作用下,终于沉沉睡去,只是那只被杜十四握过的手,依旧无意识地微微蜷缩,仿佛还在寻找那份短暂却坚实的安全感。杜十四轻轻将她的手塞回被子里,又凝视了她片刻,确认她呼吸平稳,这才悄无声息地退出了房间,轻轻带上了门。
走廊里光线昏暗,只有楼下操作间透上来些许微光。杜十四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并没有立刻下楼。他闭上眼,方才仓库里惊心动魄的一幕幕、昭思语绝望的眼神、自己那几乎焚毁一切的暴怒、以及最后她冰凉指尖的触碰和自己那句沉重的承诺……如同走马灯般在脑海中反复闪现。
情绪的大起大落,即便是他这样意志如铁的人,也感到一阵深入骨髓的疲惫,但更多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躁动和……后怕。他差一点就彻底失控,差一点就可能因为自己的愤怒而将昭思语置于更危险的境地。
楼下传来极其轻微的、规律的敲击声。是陈墨。他并没有休息,而是坐在他常坐的那张宽大工作台前,就着一盏孤零零的台灯,手里拿着那套他专用的、细如发丝的雕刻刀,正在一块不大的黑檀木上细细勾勒着什么。台灯的光圈将他笼罩其中,周围的一切都隐在黑暗里,让他看起来像是一位在深海中独自作业的匠人,冷静,专注,与世隔绝。
杜十四深吸一口气,走下楼梯。木质楼梯发出轻微的吱呀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陈墨没有抬头,目光依旧专注在手中的刻刀和木料上,仿佛上面承载着宇宙至理。他的动作稳定而精准,每一刀下去都毫不犹豫,木屑细微地卷起、落下。
“佢点样?(她怎么样?)”陈墨的声音平淡地响起,打破了沉默。
“瞓着咗。(睡着了。)”杜十四走到工作台对面,并没有坐下,只是站着,目光落在陈墨手下那块逐渐显现出复杂而古老纹路的木料上。那是另一种形式的“纹身”,需要极致的耐心和掌控力。
“嗯。”陈墨应了一声,刻刀尖在一个细微的转折处轻轻一点,完成了一个极其精巧的符号。“今次,你反应好快。(这次,你反应很快。)”
这不是一句夸奖,更像是一个客观陈述。
杜十四沉默着,他知道陈墨的话还没说完。
果然,陈墨停下了手中的刻刀,终于抬起头,那双深邃的眼睛在台灯光下显得格外明亮,仿佛能洞穿人心。他看向杜十四,目光平静,却带着千斤重量。
“但系,仲唔够。(但是,还不够。)”
他拿起旁边一块柔软的麂皮,仔细地擦拭着刻刀上根本不存在的灰尘,动作慢条斯理。
“怒,可以系一把好刀,劈荆斩棘,一往无前。但揸刀嘅手,如果只识得用力,唔识得用脑,唔识得控制把刀几时出、几时收、斩几深…(怒,可以是一把好刀,劈荆斩棘,一往无前。但握刀的手,如果只懂得用力,不懂得用脑,不懂得控制刀什么时候出、什么时候收、斩多深…)”他顿了顿,将擦亮的刻刀举到光下,审视着那一点寒芒,“最终,伤到嘅,可能唔止系敌人,更系你身边嘅人,同你自己。(最终,伤到的,可能不止是敌人,更是你身边的人,和你自己。)”
他的目光重新投向杜十四,意有所指。“刀疤杰点解会捉佢?唔系因为佢值钱,而系因为,佢对你,有价值。(刀疤杰为什么会抓她?不是因为她值钱,而是因为,她对你,有价值。)”
这句话,像一根冰冷的针,精准地刺入了杜十四最不愿面对的核心。是的,对方利用了他在意的人,精准地击打在他的软肋上。
“情感,可以系你最大嘅力量,俾你有想要保护嘅嘢,令你变得更加强大。(情感,可以是你最大的力量,让你有想要保护的东西,让你变得更强大。)”陈墨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字字敲打在杜十四心上,“但同样,佢都可以系你最大嘅弱点。如果俾对手捉住呢个弱点,你就会好似今日咁,俾人扯住个鼻行,有几猛料都发挥唔出,净系会乱七咁撞。(但同样,它也可以是你最大的弱点。一旦被对手抓住这个弱点,你就会像今天这样,被人牵着鼻子走,多大力量都发挥不出,只会盲冲乱撞。)”
杜十四的拳头下意识地握紧。他知道陈墨说的是事实。如果不是被愤怒冲昏头脑,如果他更冷静一些,或许能有更周全的办法,而不是一头扎进对方明显的陷阱。
“我唔系叫你变成冷血无情嘅机器。(我不是叫你变成冷血无情的机器。)”陈墨仿佛看穿了他的想法,微微摇头,“系叫你,要学识控制。要分得清,乜嘢时候应该发嬲,乜嘢时候必须冷静。要等你嘅情绪为你所用,而唔系俾情绪所用。(是叫你,要学会控制。要分得清,什么时候应该怒,什么时候必须冷。要让你的情绪为你所用,而不是被情绪所用。)”
他放下刻刀,拿起工作台上那枚他时常握在手中摩挲的墨玉獬豸。“就好似佢咁,代表公平,亦代表裁决。但裁决,唔系只有暴力一种方式。有时,无声嘅威慑,精准嘅打击,比狂暴嘅毁灭,更有效,亦都更安全。(就像它,代表公平,也代表裁决。但裁决,不是只有暴力一种方式。有时,无声的威慑,精准的打击,比狂暴的毁灭,更有效,也更安全。)”
他抬起眼,目光锐利地看着杜十四:“你今日救到人,有运气成份,亦因为刀疤杰本身都系一只棋,一只可以随时舍弃嘅棋。如果下次,对手更狡猾,更冇底线,你嘅愤怒,就肯定会变成葬送你同你想保护之人嘅导火线。(你今天救到人,有运气成分,也因为刀疤杰本身也是一只棋,一只可以随时舍弃的棋。如果下次,对手更狡猾,更没底线,你的愤怒,只会成为葬送你和你想保护之人的导火索。)”
杜十四沉默地听着,陈墨的每一句话都像重锤,敲打着他固有的思维模式。他一直以来信奉的都是绝对的力量和直接的对抗,但今天的事情让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看到这种模式的致命缺陷。
“我知了,师父。”他缓缓开口,声音有些干涩,却带着认真思考后的沉重,“我会…学着控制。”
陈墨微微颔首,知道以杜十四的性格,能说出这句话,已是极大的进步。他重新拿起刻刀和那块黑檀木,目光再次变得专注,仿佛刚才那番沉重的对话从未发生过。
“秦爷,”他忽然又淡淡地开口,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提醒杜十四,“佢最擅长嘅,就系捉人弱点,放大佢,利用佢。今日只系开始。(他最擅长的,就是抓人弱点,放大它,利用它。今天只是开始。)”
杜十四的心猛地一沉。是啊,刀疤杰倒了,但真正的幕后黑手秦爷,依旧隐藏在更深沉的黑暗里,像一条毒蛇,等待着下一次出击的机会。而昭思语,似乎因为某种未知的原因,已经成为了对方眼中可以用来对付他的一个重要弱点。
他看了一眼楼上休息室的方向,眼神变得无比复杂。刚刚确认的心意和许下的承诺,此刻仿佛蒙上了一层沉重的阴影。保护她,不仅仅需要力量和决心,更需要超越以往的智慧和冷静。
情感的纽带已然连接,但这纽带,在未来,究竟会成为护身的铠甲,还是致命的软肋?
杜十四站在原地,灯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陈墨的点拨如同在他心中投入一颗石子,激起的涟漪,远未平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