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嗒”一声轻响,暖黄色的灯光瞬间驱散了屋内的昏暗,将这间小屋的全部面貌,毫无保留地展示在了江澈面前。
面积确实不大,甚至可以说有些狭小,一眼就能望到头。
客厅兼卧室,旁边用一个简单的帘子隔开了小小的厨房和卫生间。
但出乎江澈意料的是,这里并不像他想象中贫民窟那般脏乱差,反而收拾得异常干净整洁。
地板擦得发亮,不多的几件家具虽然旧,却摆放得井井有条。
窗台上养着几盆绿萝,生机勃勃地垂下绿色的藤蔓。
米色的沙发上铺着干净的格子布,还随意地摆着几个看起来有些年头的毛绒玩偶,给这个简朴的空间增添了几分温馨和生活气息。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淡淡的、好闻的皂角清香,和她身上的味道一样。
“地方小,随便坐吧。”苏愿将肩上的背包放在门口的矮柜上,语气自然,仿佛只是招待一个普通朋友。
她走到墙边的柜子旁,打开柜门,拿出一个白色的陶瓷茶罐。
江澈并没有立刻乖乖坐下。
他像是第一次进入新领地的猫,带着几分好奇和不易察觉的审视,起身打量着这个与他平时所处的环境截然不同的空间。
他的目光扫过简单的折叠桌,墙上贴着的便利贴,最后停留在了小电视旁边那面墙上。
那里挂着一个相框,里面镶嵌着许多大小不一的照片。
“你一个人住?”他状似随意地问道,视线却黏在了那些照片上。
“嗯,”苏愿的声音从厨房传来,伴随着烧水壶的嗡鸣,“之前是和我奶奶一起住的。”
江澈的指尖无意识地划过相框玻璃,目光在其中一张照片上定格。
照片里,一个面容慈祥,皱纹里都带着笑意的老人,正亲昵地搂着一个扎着两个麻花辫,笑得见牙不见眼的小女孩。
女孩的眼睛亮晶晶的,充满了无忧无虑的快乐。
“那你奶奶呢?”他几乎是脱口而出,问完才意识到这可能是个冒昧的问题。
厨房里,苏愿往茶杯里放茶叶的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水流声掩盖了她瞬间的沉默,过了一会儿,她才缓缓开口,声音平静无波:“她去世了。”
江澈的心猛地一沉,恨不得立刻扇自己一嘴巴,就他妈的嘴欠!多余问这一句!
“抱歉……我不知道……”他转过身,语气充满了懊恼和尴尬,声音都低了几分。
苏愿端着两杯热气腾腾的茶从厨房走出来,放在那张小折叠桌上。
她斜倚着桌沿,看着一脸懊丧的江澈,反而淡然一笑:“没关系,知道你不是故意的。”
为了打破这因自己失言而造成的僵硬气氛,江澈赶紧指着刚才看的那张照片,试图转移话题,语气带着夸张的赞叹:
“没想到……你小时候长得这么可爱啊?跟现在这副冷冰冰的样子一点都不一样。”
照片里那个笑得毫无阴霾的小女孩,确实很难和现在这个清冷疏离的苏愿联系起来。
苏愿闻言,挑了挑眉,端起自己那杯茶吹了吹气,不紧不慢地说:
“哦?那估计还是没有你小时候穿着开裆裤、露着屁股蛋子满院子跑可爱~”
“噗——咳咳咳!”江澈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死,脸瞬间爆红,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羞愤得要炸了,“小、小姨给你看相册了?!”
他那个不靠谱的小姨!他的帅气形象!全毁于一旦了!
苏愿不置可否,抱着手臂,笑吟吟地看着他炸毛的样子,觉得有趣极了:“不要那么小气嘛,看一下又不会少块肉。况且……”
她顿了顿,眼神意有所指地扫过他刚才拿着的相框,“你不是也看我的了?我们这算扯平了。”
她说着,便想起前几天江姨神神秘秘地拉着她坐下,献宝似的搬出好几本厚厚的相册,结果里面全是江澈从小到大的“黑历史”。
有被他妈强行扎小辫哭得稀里哗啦的,有穿着开裆裤玩泥巴的,最绝的是还有一张是他摔了个大马趴,门牙磕掉一颗,对着镜头哭得鼻涕泡都出来的照片……
她当时看得差点没忍住笑出声,实在无法把照片里那个傻乎乎的小豆丁和眼前这个拽天拽地的校霸联系起来。
苏愿出声,注意到江澈拿起相框里另一张照片后,就突然沉默了下来,眼神专注得有些异常。
她不由走了过去,想看看是什么照片让他看得这么入神。
当她走到江澈身边,看清他手里拿着的那张照片时,脸上的笑意微微收敛了些。
那是一张集体照,背景看起来像是一个老旧的院子。
一群年龄不一的孩子穿着朴素的衣服站成几排,脸上带着或羞涩或开心的笑容。
而苏愿,站在最边上的角落,穿着明显不合身洗得发白的裙子。
小小的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怯生生的,带着一种与周围欢乐氛围格格不入的孤寂和茫然。
照片的左下角,有一行淡淡的钢笔字落款——平安福利院。xx年x月x日。
“平安福利院”这几个字,像一根冰冷的针,瞬间刺痛了江澈的眼睛。
他猛地抬头看向苏愿,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喉咙发紧,一时之间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怎么?”苏愿看着他脸上复杂难辨的表情,轻笑了一声。
语气听不出什么情绪,伸手自然地从他手里抽回了那张照片,重新放回相框里,“看姐小时候的照片看入迷了?是不是被姐独特的气质吸引了?”
她试图用玩笑化解这突然沉重的气氛,但江澈却笑不出来。
“你……”江澈喉咙哽咽了一下,感觉有什么东西堵在那里,涩得发疼。
他想问些什么,想问她的父母呢?想问她在福利院过得好吗?想问奶奶是什么时候收养她的?……
但所有的话到了嘴边,都觉得苍白无力,甚至是一种残忍的揭伤疤。
苏愿仿佛看穿了他所有未出口的怜悯和疑问。
她转过身,背对着他,走到窗边。
看着窗外依旧淅淅沥沥的雨幕,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韧:“你不必说那些可怜我的话。”
“我是被父母丢弃在福利院门口的。没什么不能说的。”
她的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是奶奶后来收养了我。她虽然没什么钱,但把她所有的爱和能给的都给了我。”
“她教会我识字,教会我算数,教会我怎么在这个世界上靠自己活下去。”
她顿了顿,回过头,目光清亮而直接地看向江澈。
那眼神里没有自卑,没有哀怨,只有一种经历过磨难后淬炼出的平静力量:“所以,你看,我现在活得很好,能自己赚钱,能考上菲帝斯,能站在这里。”
“我并不需要任何人的同情,也不需要沉溺在过去缅怀什么。”
她那过于直白和坚韧的眼神,像一面无比清晰的镜子。
瞬间照见了江澈内心那点因为出身优越而产生,或许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居高临下的怜悯和此刻无所适从。
在她面前,他那些所谓的叛逆、烦恼,仿佛都变得有些可笑和幼稚。
江澈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厉害,最终什么声音也没能发出来。
他感觉自己像个误入他人秘密花园的莽撞者,窥见了不该看的东西,却又不知该如何道歉或安慰,因为对方似乎根本不需要。
一股强烈的想要逃离的冲动攫住了他。
他猛地站起身,动作有些慌乱,甚至碰倒了桌上的茶杯,幸好里面茶水所剩无几。
“外、外面的雨好像停了……或者小了……我、我先走了!”
他语无伦次,甚至不敢再看苏愿的眼睛,几乎是落荒而逃般地冲向门口,拉开门,身影迅速消失在楼道昏暗的光线里。
“砰”的一声轻响,门被关上。
屋内重新恢复了安静,只剩下桌上那杯被打翻的茶杯里,剩余的茶水缓缓流淌。
以及另一杯完整的依旧在缓缓升起袅袅热气的茶。
苏愿没有去追,也没有去收拾。
她只是静静地站在原地,目光再次投向窗外。
雨,其实并未停歇,依旧细细密密地敲打着玻璃窗,发出沙沙的声响。
她看着楼下那个熟悉的身影有些仓促地冲进雨幕中,甚至连头盔都忘了戴,雨水很快打湿了他的头发和衣服。
装可怜,博取同情,降低对方的心理防线……这一招,对她来说,还真是屡试不爽。
她微微勾了下唇角,那笑意很淡,未达眼底。
楼下的江澈却根本顾不得越下越大的雨。
他几乎是凭着本能跨上机车,发动机发出轰鸣,猛地冲了出去。
冰凉的雨水密集地砸在他的脸上、身上,带来清晰的刺痛感。
却丝毫无法冷却他胸腔里那股汹涌澎湃、几乎要破膛而出的复杂情绪。
风声从耳边呼啸而过,盖不住心脏那一次比一次更加剧烈,更加快速的跳动声。
那心跳,又重又急,如同擂鼓,清晰地昭示着某些连他自己都尚未完全明晰,却已然无法抑制的心思。
不再是单纯的好奇、挑衅或征服欲,而是混杂了震惊、心疼、愧疚,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被强烈吸引的悸动。
他好像……彻底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