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抵御,乃喂养。”
这六个字,像是一根烧红的铁刺,深深烙进顾长生的魂魄里。冲出闻人世家那座压抑的巨门后,皇城子夜的寒风都无法吹熄他脑海中那滚烫的灼痛感。
他走在空无一人的长街上,两侧的府邸都已陷入沉睡,偶有巡夜的甲士提着灯笼走过,昏黄的光晕照亮一小片青石板路,又迅速被更浓重的黑暗吞没。整个世界都在安眠,安眠于一个用万古强者的血肉精心构筑的、温暖的谎言摇篮之中。
没有人知道,他们所敬畏的“薪火传承”,他们所依赖的“献祭大典”,并非抵御末日的堤坝。
而是一条精准投喂深渊巨兽的……食槽。
这种认知上的颠覆,带来的不是愤怒,而是一种深入骨髓的寒意。他仿佛能看见,一条无形的、贯穿了万古岁月的巨大裂痕,正从这个世界的地基深处,狰狞地向上蔓延。
不行,必须立刻让他们知道。
他没有回皇宫,而是拐入了一条更为偏僻的暗巷,按照之前约定的方式,在一家不起眼的杂货铺后门,用一种特定的节奏,叩响了三轮。
……
一盏孤灯,豆大的光焰在密不透风的暗室中静静燃烧,将三道人影投在斑驳的墙壁上。
这里是慕容世家在皇城中的一处秘密据点,空气里弥漫着陈旧书卷和干燥药草混合的微苦气息。裴玄知依旧是一身朴素的司书长袍,但他那双总是温和平静的眼眸里,此刻却写满了凝重。
慕容雪则换下了一身素裙,穿上了便于行动的黑色劲装,她静静地坐在桌案一侧,面前放着一杯早已凉透的清茶,整个人如同一柄藏于鞘中的冰冷利刃,沉默地等待着。
顾长生是最后一个到的,他推门而入的瞬间,便将那股从闻人世家带来的、挥之不去的阴冷气息带了进来。
“你进去了?”慕容雪率先开口,声音清冷,直奔主题。
顾长生点点头,没有多余的寒暄。他走到桌案前,从怀中取出一张在路上用神念紧急拓印、又用笔墨迅速描摹下来的纸卷,在灯下摊开。
纸上,是数十个扭曲、挣扎、充满了痛苦意味的古老铭文符号,正是他在闻人世家禁地石碑上所见的一部分。
“我看到了。”顾长生的声音有些沙哑,他指着其中几个关键的符号,语速急促,“闻人世家的禁地,不是书库,是一座铭刻着‘契约’原文的碑林祭坛。我看到了初代圣皇嫁接‘终焉’本源的景象,也看到了……”
他顿了顿,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那足以颠覆世界观的真相,用尽全身力气从喉咙里挤出来。
“……看到了‘薪柴献祭’的流向。那力量,没有全部用来加固世界屏障。”
“它被篡改了。绝大部分力量,都被一种扭曲的法则过滤、提纯,穿过世界的裂隙,喂养着外面的那个东西!”
“守护,变成了供奉。”
“我们不是在抵御,我们是在喂养它!”
最后几个字,顾长生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出口。每一个字,都像一块沉重的石头,狠狠砸在寂静的暗室里。
死寂。
针落可闻的死寂。
裴玄知的呼吸猛地一滞,他扶着桌案的手指下意识地收紧,指节捏得发白。他那张总是波澜不惊的脸上,第一次浮现出混杂着惊骇与荒谬的震撼。他一生与故纸堆为伴,自认为见识过历史上最黑暗的阴谋,最卑劣的背叛,但没有任何一段记载,能与眼前这个真相相提并论。
这已经不是背叛,这是……对整个文明、所有生灵延续至今的意义的……彻底否定!
而慕容雪,她的反应更为剧烈。
她那张冷若冰霜的面容上,血色瞬间褪尽,变得一片惨白。但紧接着,一股病态的潮红又涌了上来。她放在膝上的双手死死攥成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身体因为极致的愤怒而微微颤抖。
“喂养……”
她从牙缝里挤出这两个字,那双清冷的眼眸深处,积压了多年的、被冰封的仇恨,在这一刻轰然炸裂,化作了足以焚尽一切的滔天烈焰!
她的妹妹。
那个天赋绝艳,本该光芒万丈,却最终自愿走上祭坛,化作“薪柴”的妹妹!她死前还坚信,自己的牺牲是为了守护家族,守护这个世界!
可现在,顾长生告诉她,那场伟大的牺牲,那场让她痛彻心扉的别离,不过是一场精心策划的、献给仇敌的……投食!
这是何等的荒谬!何等的……残忍!
“闻人世家……薪火传承……”慕容雪的声音因为愤怒而沙哑扭曲,“他们知道!他们一定知道!这群骗子!刽子手!”
“恐怕,不仅仅是闻人世家。”裴玄知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目光死死盯着顾长生描摹出的铭文拓片,“这种篡改,必然发生在极其古老的年代。这更像是一种……规则层面的腐化。闻人世家,或许只是这个谎言的维护者,而非缔造者。”
“缔造者……”顾长生看向慕容雪,沉声道,“慕容姑娘,你上次提到过,你家族的秘闻里,对那场‘天心碎裂之殇’有不同的看法。现在,或许是时候把所有碎片都拼起来了。”
慕容雪猛地抬起头,那双燃烧着火焰的眼睛直视着顾长生。她胸口剧烈地起伏了几下,似乎在平复那几乎要冲垮理智的恨意。
良久,她点了点头。
她从怀中取出一个古朴的、由某种不知名兽皮制成的卷轴,小心翼翼地在桌案的另一头展开。
那是一幅古老的地图。
地图的画法极为原始,山川河流都只是写意的线条,但其核心处,却用一种鲜红如血的颜料,标注出了一个巨大而狰狞的……黑色裂口。
“我慕容家先祖,曾是初代圣皇座下亲卫,负责记录最原始的史实,而非像薪火传承者那样,只负责执行。”慕容雪的声音冰冷,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
“先祖手札中记载,初代圣皇嫁接的,是来自界外混沌的‘终焉吞噬者’的本源。那东西,并非没有智慧的野兽,而是一种古老的、扭曲的意志集合体!”
“它在被圣皇重创后,其核心意志被放逐到了无尽虚空,但它的力量并未完全消散,而是碎裂成了七份,化作‘七罪残响’,坠入了我们这个世界刚刚诞生的法则缝隙之中!”
慕容雪的手指,重重地点在了地图上那个血红色的标记上。
“这里,就是关押着‘七罪残响’的囚笼——世界裂隙!”
七罪残响!
裴玄知瞳孔骤缩,他失声喃喃道:“我在一部禁忌古籍的残页上看到过这个词!记载说,那是构成世界负面法则的根源……傲慢、贪婪、暴怒……原来,它们并非天地自生,而是……外来之物!”
“没错!”慕容雪的眼神变得更加锐利,“‘原罪业力’的根源,并非来自圣皇的血脉,而是这七道残响与世界法则共鸣后,持续散发出的污染!圣皇血脉只是最初的‘承载体’,后来,这种污染扩散到了每一个生灵的魂魄深处!”
她抬起头,目光扫过顾长生和裴玄知,一字一句地说道:“万载前,那对惊才绝艳的道侣,他们炼制‘琉璃天心’,其真正的目的,根本不是什么净化业力,而是想以自身为容器,强行吸收一道‘残响’,从根源上削弱污染!我慕容家的先辈,也曾参与其中!”
“但他们失败了。”慕容雪的声音里充满了刻骨的恨意,“并非净化之法有误!而是就在仪式最关键的时刻,一股远超当时诸圣的力量,从世界裂隙深处渗透出来,引爆了仪式,造成了反噬!那根本不是意外,是一场蓄意的谋杀!”
“是‘终焉吞噬者’,是其他的‘残响’,不允许任何人去削弱它们!”
真相的碎片,在这一刻,被彻底拼凑完整。
一个横跨万古,从世界诞生之初便已布下的惊天棋局,血淋淋地展现在三人面前。
“终焉吞噬者”被重创,分裂为“七罪残响”囚禁于此界。它通过污染,将此界所有生灵都变成了自己的“培养皿”。然后,又通过篡改“薪柴契约”,让此界最强者献祭自身,反过来喂养它的主体!
它既要收租,又要吃饭!
这个世界,从头到尾,都只是一个被圈养的牧场!
“原来如此……”裴玄知颓然坐倒在椅子上,眼神失焦,这位以智慧和冷静着称的司书,此刻只觉得自己的所有学识,在这残酷的真相面前,都变成了一个可悲的笑话,“女帝陛下的灭世……或许,从一开始,她就比我们任何人都更接近这个真相。毁灭,对她而言,可能不是复仇,而是……唯一的解脱。”
顾长生的心,也沉到了谷底。
他想起了曦夜那些被噩梦困扰的夜晚,想起了她身上那浓重到化不开的业力。她作为此界之巅,所承受的污染,所窥见的真相,必然远超常人。她的绝望,是何等的深邃。
不。
他攥紧了拳头。
不能让她走上那条路。既然知道了病根,就一定有治愈的可能。
“世界裂隙。”顾长生看向那张古老的地图,眼中重新燃起了决然的斗志,“既然一切的源头都在那里,那我们就必须去那里看一看。”
慕容雪紧紧握着那张浸透了家族血泪的古老地图,抬起头,那双燃烧着复仇烈焰的眼眸,牢牢地锁定了顾长生。
“终焉吞噬者……七罪残响……原来,我们真正的敌人,远比闻人世家更古老,更强大。”
她的声音,冰冷而决绝,带着斩断一切的觉悟。
“顾先生,我慕容家,愿助你一臂之力。只为,血债血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