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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奴端着茶盘的手,在微微发抖。

那不是因为托盘上那套薄如蝉翼的官窑瓷器有多么沉重,而是一种源自骨髓深处的、无法抑制的寒意。茶水随着她的颤抖,在杯中漾起一圈圈细碎的涟漪,撞击着杯壁,发出几不可闻的轻响。

她已经在这里站了许久,久到那杯刚沏好的“云顶雪芽”的热气,都快要散尽了。

寝宫内一如既往的安静。

午后的阳光透过繁复的雕花窗棂,在光洁如镜的金砖地面上投下斑驳陆离的影子,空气中浮动着无数微小的尘埃,在光柱中懒洋洋地翻滚。一切都显得那么温暖、平和,与皇城之外那个正在发生着某些诡异变化的世界,仿佛隔着一道无形的、无法逾越的壁障。

顾长生半倚在软榻上,手中捧着一卷不知从哪里翻出来的闲书,姿态慵懒。他并未抬头,却像是背后长了眼睛,将月奴所有的不安都尽收眼底。

“茶要凉了。”他淡淡地开口,翻过一页书,“有什么事,就说吧。在这里,还怕有谁会吃了你不成?”

他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温和,带着一丝令人心安的随意。

月奴的肩膀几不可察地松弛了一分,但那份恐惧依旧像跗骨之蛆,紧紧缠绕着她的心。她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快步上前,将茶盘轻轻放在顾长生手边的矮几上。

“顾公子……”她的声音干涩,带着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音,“皇城里……出事了。”

顾长生的视线终于从书卷上移开,落在了月奴那张略显苍白的小脸上。他没有追问,只是用眼神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是些……传闻。”月奴努力组织着措辞,她不想用那些粗鄙的市井之语惊扰了这份宁静,可那些事情本身,就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粗鄙与疯狂,“最开始,是从西市传出来的。说是有好几位平日里精明无比的绸缎商人,像是中了邪一样,突然开始疯狂地囤积一种名为‘赤血铁’的矿石。”

“赤血铁?”顾长生微微挑眉,这东西他听裴玄知提过,是一种除了质地坚硬外、并无多少灵力价值的普通矿石,通常只用来建造地基。

“是。”月奴点了点头,眼神中流露出一丝恐惧与困惑,“他们为此不惜变卖家产,与数十年交情的老友反目,甚至……甚至将自己的妻女抵押给钱庄。人人都说他们疯了,可他们自己却像是着了魔,双眼通红,嘴里不停念叨着‘不够’、‘还要更多’。”

“然后呢?”顾长生的表情依旧平静,但手指已经无意识地在书页的边缘轻轻摩挲起来。

“然后……他们都死了。”月奴的声音压得更低,仿佛那死神就在殿外窥伺,“三天之内,那几位富商,全都横死街头。有的说是活活累死的,有的……是被人发现,用手指生生抠开了自己的胸膛,想要把心脏掏出来,去换最后一块矿石。官府查验过,说他们死的时候,脸上非但没有痛苦,反而……带着一种得偿所愿的、狂热的痴迷。”

寝宫内的阳光,似乎在这一刻都变得冰冷了几分。

那温暖的光柱,此刻看起来倒像是一道道分割空间的、冰冷的栅栏。

顾长生沉默了。他脑海中瞬间闪过了在闻人世家祠堂里,那个被“贪婪”残响支配的幻境。何其相似!将人心中最原始的欲望——无论是对权力还是对财富——无限放大,直到这股欲望撑破理智的躯壳,将宿主彻底吞噬。

这绝非偶然。

“还有么?”他的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情绪波动。

月奴被他这种极致的冷静所感染,内心的慌乱稍稍平复,但接下来要说的话,却让她再度感到一阵恶寒。

“还有……东城的张屠户,和隔壁的李秀才,两家做了十几年的和睦邻里。前日里,就因为谁家的孩童多占了一寸墙根,竟抄起刀子,在巷子里……当场就……”她没敢说出那个血腥的字眼,但那份惊恐已经说明了一切,“听去看热闹的人说,那两人就像是被点燃了的干柴,平日里一丝一毫的怨气,在那一刻都变成了滔天大火,非要置对方于死地不可。”

“不止是他们。最近几日,城中因为口角之争、小利之夺而引发的流血冲突,比过去一年加起来都多。人人都说,这天儿是燥起来了,火气大。可……可奴婢总觉得不对劲。”

月奴抬起头,那双清澈的眸子里满是恳求与不安,她希望从顾长生这里得到一个可以让她心安的答案。

“顾公子,这到底……是怎么了?”

顾长生没有回答。

他缓缓合上手中的书卷,站起身,走到了窗边。

他能感觉到,空气中有什么东西变了。

那是一种极其细微、极其隐晦的变化。寻常人或许只会觉得心浮气躁,修为高深者或许会察觉到天地玄气有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滞涩。

但对于顾长生这个没有任何“原罪业力”的异类而言,他的感知更为纯粹。

他感觉到,一层无形的、薄薄的“灰尘”,正在缓缓降下,覆盖在这座皇城之上,覆盖在每一个生灵的心头。它不是物理的尘埃,而是一种精神层面的污染物。它像催化剂,像放大镜,悄无声息地钻入每个人灵魂的缝隙,将那些平日里被理性与道德压制住的阴暗面——贪婪、愤怒、嫉妒——一点点地勾出来,再放大百倍千倍。

他内视己身,灵魂澄澈,并无异样。但也正因如此,他更能感受到外界那种沉甸甸的、如同深海重压般的窒息感。

「七罪残响……」

这个名词,如同惊雷般在他心中炸响。

「不是苏醒,是渗透!」

他原以为,那古老而恐怖的力量,只是盘踞在世界裂隙深处,等待着一个爆发的契机。可现在看来,他错了。那东西,就像一个已经溃烂流脓的伤口,它的毒素,早已顺着世界的脉络,悄无声息地……渗透到了每一寸肌体!

这些市井异象,不再是孤立的事件,而是一个巨大病灶之上,最先爆开的几颗脓疮!

“顾公子?”

月奴看着顾长生沉默的背影,心中越发忐忑不安。她从未见过顾长生露出这样凝重的姿态,他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却仿佛在与一头无形的、足以吞噬天地的巨兽对峙。那份闲适慵懒的气质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如出鞘利剑般的锋锐与警惕。

夜色,不知不,已经悄然降临。

最后一缕夕阳的余晖从天边隐去,皇城深处,一盏盏宫灯次第亮起,连成一片昏黄的、沉默的海洋。

夜风从窗棂的缝隙中吹了进来,带着一丝秋夜的凉意,也带来了一缕若有若无的、极淡的腥气。

那不是鱼市的腥味,也不是屠宰场的血气,而是一种更古老、更深沉的……仿佛是大地开裂后,从地底深渊中渗出的味道。

顾长生凝视着远处那片被夜色笼罩的皇城,感受着那股从地底、从人心、从每一个角落升腾而起的、令人心悸的无形躁动。那不再是平和的呼吸,而是一种压抑的、濒临爆发的喘息。

“顾公子,您……在看什么?”月奴怯生生地问。

顾长生没有回头。

他只是低声自语,声音很轻,轻得几乎要被风吹散,却又无比沉重,仿佛每一个字都淬着冰。

“风,要起了……”

“而且,是带着腥气的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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