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稽城外的雨,总带着股缠绵的湿意。詹道子站在廊下,看着雨滴顺着青瓦滑落,在石阶上砸出细碎的水花。身边的陈确捧着一杯热茶,指尖微微发颤——他昨夜又梦见了高遹,那个总爱穿着青布长衫、说话慢条斯理的太学录,在梦里缩成了孩童大小,正踮着脚往陈确妻的卧房里钻。
“道子,你说这梦……”陈确的声音带着迟疑,“高广声才去了不到半年,怎么就成了这模样?”
詹道子叹了口气。他与高遹相识二十余年,从年少时一同在会稽书院求学,到后来高遹娶了秦昌时的女儿、入太学任职,两人始终往来密切。高遹性子温厚,做学问极认真,连批注经书都要逐字核对,是出了名的“慢郎中”,可谁也没料到,隆兴二年的一场急病,竟让他在半月内就撒手人寰。
“广声病重时,我去看过他。”詹道子望着雨幕,声音低沉,“他拉着我的手,说‘《春秋》的批注还没写完,陈确那小子的策论还得再改改’,哪像个要走的人?”
陈确点头。他曾是詹家的馆客,因喜好经史与高遹相识,两人常在一起讨论文稿,高遹总爱指着他的文章笑:“确之啊,你这论据像断了线的珠子,得用‘理’串起来才成。”那时的高遹,身形清瘦,站在窗前讲解经义时,阳光落在他的长衫上,连皱纹里都透着书卷气。
可昨夜的梦太真切了——高遹缩成三尺孩童,梳着总角,穿着件不合身的小褂,踮着脚往内室闯,被陈确妻呵斥时,还委屈地瘪着嘴,活像个没长大的孩子。
“怕是广声还有心事未了。”詹道子沉吟道,“他向来最看重《春秋》的批注,临走前还念叨着要给太学的学子们编本讲义。”
话音刚落,院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高遹的书童冒雨赶来,浑身湿透,手里攥着一封家书,见了詹道子便哭:“詹先生,我家老爷……昨夜去了。”
詹道子接过信,指尖触到信纸的潮气,忽然想起高遹生前总说:“会稽的雨,能把墨泡软了。”如今想来,倒像是谶语。
陈确站在一旁,听着书童哽咽着说高遹临终前还在翻《春秋》,手里的笔掉在地上,墨水洇染了半页纸,忽然明白梦里高遹的“短小”——那是魂灵褪去了俗世的身份,回到了最本真的模样,像个没完成作业的学童,急着把未竟的心事托付于人。
高遹的葬礼过后,会稽城渐渐恢复了往日的平静。陈确依旧住在詹家,每日帮道子整理藏书,只是夜里总睡不安稳。直到半年后的一个清晨,他被妻子的惊呼声吵醒。
“确之!我又梦见高教授了!”妻子披衣坐起,脸色苍白,“这次不是孩童模样,是有人抬着棺材进了咱们院,说‘高大人到了’!”
陈确心里一动,猛地坐起:“棺材?”
“是啊,黑漆的棺材,抬棺的人说,这是给咱们家送‘喜’来的。”妻子按着额头,“我正纳闷,就听见棺材里有动静,像是书页翻动的声音……”
陈确没等妻子说完,披衣就往詹道子的书房跑。彼时天刚蒙蒙亮,詹道子正在临摹高遹的字迹,见他闯进来,笔锋一顿:“何事慌张?”
“道子,高广声……怕是要回来了。”陈确喘着气,把妻子的梦说了一遍,“他临终前总说,要把《春秋》批注传给可靠的人,莫非……”
詹道子放下笔,墨滴在宣纸上晕开:“你妻近日可有不适?”
陈确一愣:“倒是说过这几日总觉困倦……”
话未说完,院外传来稳婆的声音,说是陈确妻要生了。众人手忙脚乱地张罗,詹道子站在廊下,听着产房里的痛呼声,忽然想起高遹生前的玩笑:“确之妻是个有福的,将来定能生个会读书的小子。”
半个时辰后,婴儿的啼哭声划破雨幕。稳婆抱着襁褓出来,满脸喜气:“是个大胖小子!哭声亮得很!”
陈确冲进产房,看着妻子怀里的婴儿,忽然愣住——那孩子闭着眼,小拳头攥得紧紧的,竟和高遹生前思考时的模样有几分相似。
詹道子走进来,看着婴儿,缓缓道:“广声这是把自己没写完的‘功课’,托生成了孩子,接着做呢。”
陈确恍然大悟。妻子梦中的棺材,哪是送葬的棺?是高遹以另一种方式“托孤”——把未竟的学问、未传的经义,借着新生的婴孩,留在了人间。
那日后,陈确给儿子取名“陈遹”,小名“广声”。孩子长到三岁时,竟能指着《春秋》上的字咿呀学语,连詹道子都啧啧称奇:“这不是天生的学问,是高广声把自己的魂灵,揉进了这孩子的骨血里。”
陈确常抱着儿子,坐在高遹生前坐过的藤椅上,教他认字。阳光透过窗棂,落在书页上,恍惚间,仿佛还是那个青布长衫的高教授,正指着经文笑道:“确之啊,你看这‘仁’字,得先有‘人’,再有‘二’,人与人相惜,才是真的仁。”
多年后,陈遹成了太学的高材生,注解的《春秋》被奉为范本。有人说他的文风酷似当年的高遹,他总是笑着摇头:“我只是站在巨人的肩膀上罢了。”
会稽城外的雨依旧缠绵,詹道子偶尔会带着陈遹,去高遹的墓前坐坐。墓碑上的字被雨水洗得愈发清晰,陈遹会指着碑文,一字一句地讲解自己的新批注,像在对故人汇报功课。
风吹过竹林,沙沙作响,像是高遹的回应。那些未说完的话,未写完的批注,未竟的牵挂,终究以最温柔的方式,在时光里落了地,生了根。
就像会稽的雨,看似湿冷,却总能滋养出最繁茂的草木。高教授的余响,从未消散,只是换了种模样,在人间继续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