升阳楼的木楼梯踩上去“吱呀”作响,范寅宾刚从长沙调任临安,带着两个随从,正想找个临街的位置歇脚。四月的临安已有些燥热,楼外的叫卖声裹着水汽涌上来——“爊鸡嘞!刚出锅的爊鸡!”
他挑了个靠窗的桌子坐下,刚要叫酒,就见一个穿青布短褂的汉子端着个陶盆走过来,身影在阳光下有些发虚。那汉子走到桌前,突然躬身下拜,声音带着点瓮声瓮气:“老爷,尝尝小人的爊鸡?”
范寅宾抬眼一瞧,这汉子脸膛黧黑,眉眼看着眼熟,却一时想不起在哪见过。随从刚要呵斥“哪来的小贩”,范寅宾却抬手拦住了——他瞅着那汉子的颧骨,忽然心里一咯噔:“你是……李吉?”
那汉子直起身,咧嘴一笑,露出两排白牙,看着倒比生前壮实些:“老爷好记性。”
范寅宾手里的茶杯“当啷”一声磕在桌上。李吉是他在长沙时的家仆,三年前染了时疫没的,当时还是他亲自吩咐人葬在城郊的。此刻见他活生生站在眼前,手里还捧着冒热气的爊鸡,范寅宾只觉得后颈发麻:“你……你既已过世,怎会在此?”
“老爷莫怕。”李吉把陶盆往桌上一搁,揭开盖子,一股浓郁的卤香混着花椒、八角的味道涌了出来,油亮的鸡皮裹着酱汁,看着就让人垂涎,“世间像我这样的,多着呢。您瞧楼上坐的那个穿蓝衫的先生,还有楼下挑着担子卖菜的老妪,都是。”
范寅宾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穿蓝衫的先生正低头算账,手指在算盘上打得飞快;楼下的老妪吆喝着“新摘的苋菜”,声音洪亮得很。这模样,哪有半分鬼气?
“我们跟人杂处,做买卖、当佣工,只要不害人性命,日子倒也安稳。”李吉说着,从怀里摸出个油纸包,“这爊鸡是小人亲手卤的,用的还是老爷家传的方子,您尝尝?”
范寅宾盯着那爊鸡,酱汁浓稠地挂在肉上,确实是他家的法子——当年李吉在厨房当差,最会做这道爊鸡,卤料里要加一味晒干的紫苏,是长沙特有的讲究。他咽了口唾沫,犹豫道:“这……能吃?”
“瞧您说的。”李吉笑得更欢了,“若是不能吃,小人敢拿来孝敬老爷?”他自己先撕下一只鸡腿,大口嚼了起来,油汁顺着嘴角往下滴,“您在长沙时总夸我卤料配得好,如今到了临安,我琢磨着加了点本地的桂花,您尝尝?”
范寅宾被他说得动了心,拿起筷子夹了块鸡胸肉。肉质紧实,卤香里果然掺着一丝甜润的桂花香,比当年的味道更有层次。他不由得点了点头:“不错。”
“那是自然。”李吉得意地扬了扬下巴,忽然压低声音,“说起来,您家里那个浣濯的赵婆,也是我们这边的。”
范寅宾一愣:“赵婆?她在我家待了快二十年了,手脚麻利,怎么会……”
“您回去问问便知。”李吉从腰间摸出两块鸽子蛋大的青石,递了过来,“她准会抵赖,您把这石头给她看,保管她现原形。”
范寅宾捏着那两块石头,冰凉的触感从指尖传来。他还想问些什么,李吉却摆了摆手:“小人得去别处吆喝了,晚了赶不上收摊。”说罢,端起空了的陶盆,转身下楼时,身影竟穿过了一个挑着担子的货郎,货郎浑然不觉,依旧“噔噔噔”地往上跑。
范寅宾看得目瞪口呆,手里的筷子还夹着半块爊鸡,卤汁滴在桌面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印记。
回到家时,日头已经偏西。范寅宾把这事跟妻子韩氏一说,韩氏当即沉了脸:“赵婆在咱们家做了二十年,从你还是秀才时就跟着,帮着洗衣做饭,哪点像鬼?李吉定是死后糊涂了,你别听他胡言!”
范寅宾也觉得这事蹊跷,可李吉说得有鼻子有眼,那两块青石还在袖袋里透着寒气。正琢磨着,院门外传来赵婆的声音:“夫人,衣裳晾好了,我把浆洗的被单送进来。”
韩氏忙迎了出去:“赵婆辛苦,快进来喝碗凉茶。”
赵婆是个干瘦的老妇人,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手里抱着叠得整整齐齐的被单,脸上堆着笑:“不渴,不渴。”她的目光扫过堂屋,落在范寅宾身上时,似乎顿了一下,但很快又移开了。
范寅宾想起李吉的话,心里打鼓,嘴上却依着韩氏的意思,笑着问:“赵婆,今日天热,怎不多歇会儿?”
“习惯了,闲不住。”赵婆把被单放在榻上,拍了拍上面的褶皱,“老爷刚从升阳楼回来?听说那里的爊鸡很出名呢。”
范寅宾心里一惊——他没说去了升阳楼啊。他下意识地摸向袖袋里的青石,刚要拿出来,韩氏狠狠瞪了他一眼,他又讪讪地缩回了手。
赵婆像是没察觉异样,又说了几句家常,便躬身告辞:“那我先回去了,明日一早来给老爷浆洗官服。”
等她走了,韩氏才气道:“你看她多周到,哪像李吉说的那样?我看你是在外面听了些胡话,回来就疑神疑鬼!”
范寅宾被说得哑口无言,可心里那点疑虑总消不了。到了夜里,他翻来覆去睡不着,索性起身从袖袋里摸出那两块青石。月光透过窗棂照在石头上,泛着冷幽幽的光。
第二天一早,赵婆果然来了,手里拎着个竹篮,里面装着刚买的绿豆,说是要给老爷夫人熬点绿豆汤解暑。范寅宾看着她熟练地在厨房忙活,心里的念头越来越重。
趁韩氏去后院摘菜,范寅宾走了过去,手里捏着那两块青石:“赵婆,有件事想问你。”
赵婆正往砂锅里倒绿豆,闻言回过头,脸上的笑淡了些:“老爷想问什么?”
“李吉……你认识吗?”
赵婆的手顿了一下,绿豆“哗啦啦”倒进锅里,溅起些水花。她抬起头,眼神里没了往日的温顺,反而带着点锐利:“老爷听他胡说什么了?”
“他说你……”范寅宾话没说完,就把青石往前递了递。
赵婆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像是见了什么克星。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突然发出一声像撕布似的锐响,整个人像被风吹散的烟似的,渐渐变得透明,最后竟凭空消失了,只留下那件灰布褂子软软地落在地上,旁边的砂锅里,绿豆还在“咕嘟咕嘟”地冒着泡。
范寅宾惊得后退了两步,撞在门框上。韩氏听到声响跑进来,见此情景,也傻了眼:“这……这是怎么了?”
范寅宾手里的青石“啪嗒”掉在地上,他看着那件空荡荡的褂子,忽然想起李吉说的“与人杂处商贩佣作,而未尝为害”,心里五味杂陈。
后来,范寅宾再也没见过李吉,也没再遇到过赵婆。只是每次路过升阳楼,闻到爊鸡的香味,总会想起那个捧着陶盆的汉子,和他那句“世间如吉辈不少,但人不能识”。他渐渐明白,那些与人为善的“鬼”,或许比有些揣着坏心的人,更像个活生生的“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