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兴的秋意总带着水乡特有的温润,苕溪的水泛着粼粼波光,岸边的乌桕树刚开始染上浅红,倒映在水里,像一幅晕开的水墨画。奉议郎莫伯甄的府邸就坐落在这溪水旁,青瓦白墙,檐角飞翘,透着江南士绅人家特有的雅致。
莫伯甄年近五十,须发已有些斑白,却依旧精神矍铄。他自束发读书,三十岁入仕,虽官阶不算显赫,却也清正勤勉,在地方上颇有声望。只是有桩心事,总让他夜里辗转难眠——三个儿子都还未得一官半职。长子莫澄是个读书人,性子沉稳,学问扎实,却总差些运气,科举屡屡受挫;次子、三子尚在服母丧,更谈不上仕途。
这日夜里,莫伯甄批阅完公文,乏了,伏在书案上打了个盹。恍惚间,竟见一个身着锦袍的官差走进来,手里捧着一卷诰命,笑着对他说:“莫大人,恭喜恭喜,朝廷念您勤勉,特赐恩泽,补您二孙莫东为官。”
莫伯甄一愣,忙问:“东儿?他才十岁,怎就……”
官差却不答话,只是拱手笑道:“此乃天恩,大人领旨便是。”说罢,便转身消失了。
莫伯甄猛地惊醒,窗外的月光正透过窗棂照进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他摸了摸额头,竟全是汗,可心里却透着股说不出的喜意。他细细回想梦中情景,喃喃道:“东儿在子孙辈里排行第五,若真能借我的恩泽得个官身,也算是我莫家积了福分,足矣,足矣。”
自那以后,莫伯甄时常会想起那个梦,只是没对旁人说。他依旧每日处理公务,闲暇时便指点孙辈读书,看着长孙莫果、次孙莫东在院子里追逐嬉闹,心里也泛起暖意。莫果年长莫东三岁,性子像他父亲莫澄,沉静好学,小小年纪便已能背出不少诗文,邻里都说这孩子将来定能金榜题名;莫东则活泼些,爱跑爱跳,读书却不如哥哥用心,莫伯甄时常笑着摇头,说他是“野猴子投胎”。
绍兴三十二年,莫伯甄调任潼川转运判官,官阶升为朝请郎。这年恰逢新帝登基,大赦天下,广施恩泽,按例,地方官员可遣子弟进京奉表祝贺,参与庆典者,往往能得些封赏,若是运气好,甚至能直接得个出身。
消息传到潼川府衙,莫伯甄心里一动。这正是让儿孙沾光的好机会,可选派谁去,却让他犯了难。长子莫澄虽已过了科举的坎,却还未正式入仕;次子、三子仍在服丧,按礼制不得参与吉庆之事。思来想去,他唤来亲信小吏,取了一封早已备好的函牍,嘱咐道:“你将这封信带回吴兴,交给大少爷莫澄。函里的名字空着,让他自己斟酌,看派哪个孩子去。”
小吏领命,快马加鞭赶回吴兴。莫澄接到父亲的信,拆开一看,便明白了父亲的意思。他坐在书房里,看着窗外自家院子里那棵老桂树,眉头微微蹙起。按说,长子莫果读书最有出息,派他去京城见见世面,若能得些机缘,将来科举路上或许能顺些;可父亲的信里特意空着名字,是不是另有深意?
他想起父亲从前偶尔念叨的那个梦,说梦见二孙莫东得官。那时只当是老人盼孙辈有出息的念想,没太在意,可如今看来,父亲或许早有打算。莫澄叹了口气,他知道父亲素来看重礼法,也信些天命之说,若真违了父亲的心意,怕是不妥。再说,莫东虽读书不用功,性子却活络,去京城应对场面,或许比沉稳的莫果更合适些。
思定之后,莫澄在函牍上填了次子莫东的名字,又仔细嘱咐了莫东几句,让他到了京城务必谨言慎行,跟着同去的官员们好好学习礼仪。莫东听说能去京城,乐得蹦蹦跳跳,拍着胸脯保证一定不给家里丢脸。
几日后,莫东跟着进京的队伍出发了。消息传到潼川,莫伯甄接到儿子的回信,得知被派去的是莫东,顿时愣住了。他坐在书案前,手里捏着那封信,心里五味杂陈。本是梦里预示的事,如今真成了现实,他该高兴才是,可不知为何,一股莫名的怅然涌上心头。
他想起长孙莫果,那孩子捧着书本时专注的模样,想起他被先生夸奖时羞涩的笑,那样好的资质,若能得这次机会,或许能有更好的前程。可自己的梦,儿子的决定,竟都落在了莫东身上……莫伯甄摇了摇头,喃喃道:“或许,这就是命吧。”自那以后,他时常对着北方的方向发呆,神色里总带着几分说不清的落寞。
这年秋天,朝廷的覃恩(广施恩泽)和官员磨勘(考核升迁)的结果下来了,莫伯甄因政绩卓着,被晋升为朝散大夫。这是他仕途上的又一次提升,府衙里的同僚们都来道贺,说他双喜临门——自己升官,孙儿得官。
莫伯甄笑着应酬,心里却没多少欢喜。他派人快马加鞭去京城和吴兴报信,想等着孙儿回来,一家人好好庆贺一番。可他的身体,却在这时候渐渐垮了。或许是常年操劳,或许是心里那股说不清的郁结,他开始频繁地咳嗽,吃不下饭,精神也一日不如一日。
潼川府的医官来看过好几次,开了不少方子,却都不见起色。莫伯甄自己也知道,大限或许要到了。他躺在病榻上,望着窗外飘落的枯叶,想起年轻时在吴兴的岁月,想起妻子在世时的温柔,想起三个儿子小时候绕膝撒娇的模样,最后,目光落在了远方——那里有他的家乡,有他的孙辈。
“东儿……果儿……”他喃喃地念着孙儿的名字,眼角滑下一滴泪。
没过几日,莫伯甄便在睡梦中安详地去了。直到临终,他也没能等到晋升的诰命正式下达,没能等到从京城回来的孙儿莫东。
消息传到吴兴,莫澄带着两个儿子星夜兼程赶往潼川,扶着父亲的灵柩回到了故乡。葬礼上,莫东穿着孝服,跪在灵前,看着祖父的牌位,才隐约明白,自己那个得来全不费工夫的官职,或许承载着祖父太多复杂的心事。
莫伯甄一生为官清廉,没留下多少家产,唯一能让后人记起的“恩荫”,便只有孙儿莫东得的那个小官。后来,莫果果然不负众望,在几年后的科举中一举登第,官至知州,颇有政绩。人们说起莫家,总会说莫果是文曲星下凡,却很少有人提起,他那个靠着祖父恩泽得官的弟弟莫东。
只有莫家人知道,在莫伯甄临终前的那些日子里,他常常对着北方出神,手里捏着那封报知莫东得官的信,脸上带着说不清的怅然。或许,他到最后也没弄明白,那个预示着孙儿得官的梦,究竟是福,还是憾。
吴兴的苕溪依旧静静流淌,岸边的乌桕树年复一年地红了又绿,莫家府邸的青瓦上,偶尔会落下几只麻雀,叽叽喳喳地叫着,像是在诉说着那些被时光掩埋的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