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道四年的秋阳,把南安县学前的青石板晒得发烫。鹿何坐在轿子里,鼻尖萦绕着新碾的稻花香——刚从泉州府署述职回来,轿夫的脚步轻快,木轿在石板路上“吱呀”摇晃,像浸在蜜里的船。
“大人,前头堵了!”轿夫突然停步,声音里带着惊惶。
鹿何撩开轿帘,就见学门前的石板路上挤得水泄不通。卖糖画的挑子翻在路边,糖稀淌在地上,被往来的鞋底碾成琥珀色的碎星;几个穿襕衫的童生扒着柳树杈,脖子伸得像鹅;更有妇人把孩子架在肩上,手指着东边的溪岸,嘴里“啧啧”称奇。
“何事喧哗?”鹿何沉声问。他新到南安任县令不足半年,百姓还带着几分生怯,见他问话,人群“唰”地让开条道。
“县太爷!黄龙溪……黄龙溪出龙了!”一个老汉抖着花白的胡子,手指哆哆嗦嗦指向城东的溪流。
鹿何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那条穿城而过的黄龙溪,平日里温驯得像匹蓝绸,此刻却翻涌着褐黄的浪,浪尖裹着白沫,拍得岸边的石阶“啪啪”作响。而在那翻滚的波涛里,竟有一物昂首而出,青黑色的鳞甲在阳光下泛着冷光,高数丈的身躯蜿蜒扭动,头顶的角崭然如刀,正随着浪头起落,时而探入云端,时而隐入波心。
“真……真有龙啊!”人群里爆发出惊呼。有胆小的已经跪地磕头,胆大的举着衣袖擦拭眼睛,生怕是眼花了。
鹿何站在溪岸边的老榕树下,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的玉佩。他是天台人,打小听着龙的传说长大,却从未想过能亲眼得见。那龙似乎察觉到岸边的动静,猛地转头,一双灯笼大的眼睛扫过来,带着湿漉漉的水汽,竟让他想起少年时在天台山见过的云海,缥缈又威严。
“轰隆——”
一声惊雷炸响,乌云像被打翻的墨汁,瞬间泼满了天空。那龙在雷声中昂首长吟,声音震得岸边的树叶簌簌下落,随即裹着漫天水雾腾空而起,尾鳍扫过水面,激起丈高的浪,打湿了岸边众人的衣袍。等水雾散去,天空已恢复清朗,溪水也渐渐平息,只剩波光粼粼,仿佛刚才的惊涛与巨龙,都只是一场幻梦。
“鹿大人,”身边的主簿颤声说,“这……这是祥瑞啊!”
鹿何望着平静下来的溪流,又看了看对岸的县学——朱漆大门紧闭,里面却隐约传来读书声,想必是诸生们听闻动静,却被先生按在案前温书。他忽然笑了,转身对主簿道:“备笔墨,我要赋诗一首,送与县学的诸生。
石起宗把手里的《论语》往案上一放,耳朵却还竖着听窗外的动静。刚才龙现身时,他正跟着先生在明伦堂背书,先生板着脸敲了敲戒尺:“心思不定,如何应试?”他便只能强压着好奇,把“学而时习之”念得字正腔圆,可眼角的余光,总瞟着窗外被风吹得摇晃的竹影。
“起宗,县太爷派人送诗来了!”同窗撞开房门,手里举着张洒金笺。
石起宗连忙迎上去,只见笺上是鹿何那遒劲的笔迹:“鸡渡已苻当日谶,龙溪仍见此时祥。”他默念两遍,心头猛地一跳——“鸡渡”说的是当年曾鲁公应试前,有人在渡口见金鸡啼鸣,后来曾公果然高中;如今黄龙溪现龙,不正是应了“龙溪”的祥瑞?
“县太爷说,”送笺的小吏笑着说,“见龙吉兆,望诸生勤勉,莫负天意。”
满室的童生都沸腾了。有人拍着石起宗的肩:“起宗,你平日功课最勤,此番龙现,定是应在你身上!”
石起宗红了脸,摆手道:“莫瞎说,读书为求明理,非为祥瑞。”可心里那点雀跃,却像溪里的鱼,蹦跳着按捺不住。他想起父亲临终前的话:“咱石家几代耕读,若能出个进士,也算对得起列祖列宗了。”
夜里,石起宗揣着鹿何的诗,悄悄溜到黄龙溪岸边。溪水已经恢复了温顺,月光洒在水面上,像铺了层碎银。他找了块平整的石头坐下,摸出藏在袖中的笔墨——白天先生布置的策论还没写完,题目是“如何安流民”。
笔尖刚蘸上墨,就见水面泛起一圈圈涟漪。他屏住呼吸,只见月光下,有条尺许长的小鱼跃出水面,鳞片闪着青幽的光,竟与白日里那条巨龙的鳞甲有几分相似。小鱼在水面打了个旋,又沉入水底,尾鳍划开的波痕,恰好绕着他的石头转了半圈。
“是你吗?”石起宗对着水面轻声问,“若真有灵,便助我得偿所愿,也好让南安百姓,看看咱溪畔的读书郎,不是只会死啃书本。”
水面又荡起涟漪,像是回应。
春闱的日子定在正月,石起宗收拾行囊时,母亲往他包袱里塞了把黄龙溪的泥土:“带着,就当龙王爷保佑你。”他笑着接过来,用油纸包好,藏在书箱的最底层。
同去临安的,还有邻县的三个生员。一路上,他们宿在驿站,夜里便围在油灯下切磋学问。石起宗总想起黄龙溪的浪,想起鹿何诗里的“祥”字,笔底便多了几分底气。策论写流民,他不再只引经据典,而是写下亲眼所见——去年黄龙溪泛滥,岸边流民搭的草棚,如何被县太爷组织的乡勇迁到高处;如何用官仓的余粮熬粥,既不让流民挨饿,又不让他们滋生惰性。
“起宗兄的策论,倒像在说家常。”同窗笑道,“可这朝堂之上,怕是要嫌太浅。”
石起宗摇头:“百姓过日子,本就不是什么深文大义。能让他们有饭吃、有屋住,便是最大的道理。”
进了贡院,他反倒平静下来。接过试卷,见题目正是“论祥瑞与治道”,提笔时,黄龙溪的浪仿佛就在眼前。他写道:“龙者,非为显灵,实为警示。溪有龙,不如官有仁;民见龙惊,不如见官亲。”笔锋一转,又写南安如何借龙现之机,兴修水利,让黄龙溪不再泛滥,让沿岸百姓得享其利。
三场考下来,石起宗走出贡院,觉得浑身轻快。临安的西湖虽美,却没有黄龙溪的野趣,他竟有些想家了。
放榜那日,他挤在人群里,仰头望着那张长长的黄纸。目光从榜首往下扫,没有“石起宗”三个字。心一点点沉下去,直到看见第二的位置,才猛地定住——墨迹淋漓的“石起宗”,像是从黄龙溪的浪里跃出来的。
“中了!第二名!”同来的生员拍着他的肩欢呼。
石起宗却想起了曾鲁公的故事。那年曾公也是殿试第一,只因走路微跛,被降为第二。如今自己位列第二,莫非也与那龙现的祥瑞,有着说不清的联系。
鹿何收到石起宗中榜的消息时,正在黄龙溪畔监督修堤。工匠们喊着号子,把大块的青石垒进河床,他站在新修的观景台上,看着溪水缓缓淌过石缝,想起去年龙现的景象,忽然明白过来——所谓祥瑞,从不是空中的龙,而是水里的石。
曾鲁公虽降为第二,却成了一代名相,在朝堂上为百姓争了无数实惠;如今石起宗位列第二,可他笔下的流民策,已被吏部看中,要在全国推行。
“大人,石公子派人送谢帖来了!”主簿捧着帖子跑过来。
鹿何接过一看,上面写着:“龙溪之祥,不在鳞爪,在民心。起宗不敢贪天之功,唯愿归乡后,与大人共修溪堤,让黄龙溪岁岁安澜。”
他抬头望向溪面,阳光穿过云层,在水面投下晃动的光斑,像极了龙鳞。岸边的孩童在嬉水,妇人在捣衣,远处的县学里,又传来朗朗的读书声,与溪流的哗哗声混在一起,成了南安最动听的歌。
后来,石起宗果然回到南安,协助鹿何疏浚河道、兴办义学。黄龙溪再也没出过龙,可百姓都说,那条龙从未离开——它化作了稳固的堤岸,化作了书声里的道理,化作了官民同心的暖意,年复一年,守护着这片土地。
有人在溪畔立了块碑,刻着鹿何的诗,也刻着石起宗的话。风吹过碑石,掠过水面,仿佛总在重复一句:祥瑞从来不是天上的奇观,而是人间的踏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