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康元年的南京城,城墙下的壕沟里积着半尺深的水,映着城头摇曳的火把,像一条泛着暗光的带子。朱胜非披着厚重的棉袍,站在南门的城楼之上,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城砖上凹凸的纹路。北虏的围困已经持续了月余,城防工事日夜不停地修补,士兵们轮班值守,眼熬得通红,连呼吸都带着霜气。他作为留守,肩上的担子比谁都重,白日里调度粮草、巡查防务,夜里也难得安睡,总要来城墙上走一走,听听风声里是否藏着敌军的异动。
这夜三更刚过,月色被厚厚的云层遮了个严实,天地间一片昏黑,只有城墙上每隔几步便悬着一盏油灯,昏黄的光晕勉强照亮脚下的路。朱胜非带着两名亲兵,沿着马道缓缓巡查,靴底踩在结冰的砖石上,发出“咯吱”的轻响。寒风卷着雪沫子,打在脸上生疼,他缩了缩脖子,正想叮嘱亲兵们裹紧些,忽然眼角瞥见壕沟外的空地上,有一片奇异的光亮。
那光不像火把那般跳跃,也不像星光那般微弱,而是稳稳地照在地上,冏然如烛,带着一种温润的光泽,将周围丈许的地方都照亮了,连地上的枯草都看得清清楚楚。朱胜非心里一动,停下脚步,朝着光亮处望去——那里空荡荡的,既没有人影,也没有灯火,只有那片光静静地铺在地上,透着几分诡异。
“去看看。”他对身边的亲兵吩咐道。
两名亲兵应了一声,握紧腰间的刀,顺着城墙的台阶小心翼翼地下去,蹚过及膝的壕沟水,走到那片光亮所在的地方。他们在周围仔细搜查了一番,又用长枪在地上捅了捅,回来禀报:“大人,什么都没有,地上就是普通的黄土,连个火星子都没有。”
朱胜非皱起眉头,亲自走下城楼查看。果然,那片光亮已经消失了,仿佛从未出现过,只有地面上的泥土看起来比别处更紧实些。他蹲下身,用手指捻了捻地上的土,冰凉而干燥。“记着这个地方。”他站起身,对亲兵说,“明日天亮,带人来这里掘开看看。”
亲兵们虽不解其意,却还是认真地做了标记。朱胜非望着漆黑的城外,心里泛起一阵莫名的预感,那片光来得蹊跷,或许下面真藏着什么东西。
第二天一早,天刚蒙蒙亮,朱胜非便让人带了铁锹锄头,到壕外那处标记好的地方开挖。士兵们轮流上阵,铁锹插进冻土,发出“咚咚”的闷响。挖了约莫三尺深,忽然听到“当”的一声脆响,像是铁锹碰到了硬物。
“慢着!”领头的校尉喊道。
士兵们停下动作,小心翼翼地用手拨开周围的泥土,一件方形的器物渐渐显露出来。它被厚厚的铜锈裹着,呈深绿色,边角方正,看起来像是一块印章。校尉伸手将它捧了出来,用布擦去上面的泥土,递到闻讯赶来的朱胜非面前。
朱胜非接过一看,心里猛地一震。这是一枚铜制的方印,约莫一寸见方,入手沉甸甸的,铜色深绿,显然是有些年头了。印的侧面刻着细密的云纹,制作十分精巧,绝非寻常工匠所能打造。他翻过印面,只见上面刻着四个古篆字,笔画遒劲,带着一股古朴的气韵。
“这是……”旁边的幕僚凑过来辨认,“像是‘朱胜私印’四个字。”
朱胜非的心跳得更快了。他本名朱胜非,这印章上的“朱胜”二字,与他的名字只差一个“非”字,可“朱胜私印”四个字连起来,竟像是专门为他准备的一般。他捧着印章,反复摩挲,铜锈下的冰凉透过指尖传来,让他一时说不出话来。
“大人,这印……”幕僚的声音里带着惊讶,“竟与大人的名字如此相近,莫非是天意?”
周围的士兵和官吏也纷纷议论起来,脸上都带着惊奇的神色。在这城防吃紧的关头,掘出这样一枚与主将名字相近的古印,难免让人想到“祥瑞”“天意”之类的说法。
朱胜非沉默了片刻,将印章小心翼翼地收好,对众人说:“不过是枚旧印罢了,不必大惊小怪。加紧修缮城防,莫要因此分心。”
话虽如此,他心里却久久不能平静。这枚印来得太巧,那片奇异的光亮,那恰到好处的“朱胜”二字,仿佛都在暗示着什么。他将印章带回府邸,找了懂金石的幕僚来辨认,幕僚仔细研究了一番,说这印章的形制像是汉魏年间的风格,上面的篆字也是那个时期的笔法,只是为何会埋在南京城外的壕沟边,又为何偏偏在此时被发现,实在让人费解。
朱胜非没有将这枚印公之于众,只是偶尔在夜深人静时,会拿出来摩挲一番。印上的“朱胜私印”四个字,在灯火下泛着幽幽的光,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什么。他不知道这枚印的出现,究竟是吉是凶,但每当抚摸着它,想起城外的敌军,心里便多了一份莫名的笃定。后来,南京城坚守逾半年,终未被北虏攻破,这枚印也跟着朱胜非一起,见证了那段艰难的岁月。
此事被朱胜非记录在他的《秀水间居录》里,成了一段奇闻。
而几十年后的乾道八年,类似的事情竟又在南京——此时已改称建康府——上演了。朱胜非的故事早已随着岁月流传开来,而这一年,担任建康留守的,是作者的二哥。
那日,府里正在修缮后花园的一处旧亭,工匠们掘地时,也挖出了一枚印章。这枚印比朱胜非当年得到的那枚更大些,径寸七分,印面也更宽,上面刻着十二个字:“西道行营水陆诸军都虞候印”。
二哥得到这枚印时,也是又惊又喜。“西道行营水陆诸军都虞候”是个军职,掌管军队的军纪、训练等事务,想来是当年某位军官的印信。只是这“西道行营”具体是哪个朝代的建制,这位都虞候又是何人,却一时难以考证。二哥将印妥善收好,本想找些熟悉历史的学者来考证一番,奈何公务繁忙,竟一直没能抽出时间。
两枚印章,相隔数十年,都在留守建康(南京)期间被发掘出来,一枚与主官名字相近,带着几分神秘的天意;一枚印着古旧的军职,藏着一段被遗忘的军旅往事。它们都曾被泥土掩埋,不见天日,却在某个不经意的时刻重见天日,像是历史埋下的伏笔,等着后人去探寻其中的奥秘。
建康府的城墙依旧矗立,壕沟里的水依旧流淌,只是当年的战火与喧嚣早已散去。那枚“朱胜私印”或许早已不知所踪,而“西道行营水陆诸军都虞候印”也不知是否被考证出了来历。但这两段挖印的往事,却随着文字流传下来,让后人在翻阅史书时,能感受到一丝历史的温度与玄妙——那些深埋地下的器物,那些偶然发生的奇遇,或许都是时光留下的印记,等着与某个合适的时刻、合适的人相遇,然后诉说一段不为人知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