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三点五十分,何老太的生物钟准时将她唤醒。她睁开眼,出租屋里一片漆黑,只有窗外路灯透过窗帘缝隙投进一道昏黄的光线。六十八岁的她动作依然利索,掀开薄被,双脚准确地找到床边的布鞋。
\"四十年了,一天不落。\"她自言自语道,声音在寂静的屋子里显得格外清晰。
何老太本名何秀兰,二十八岁那年丈夫因病去世,留下她和三岁的女儿。为了生计,她在城东菜市场门口支起一个小摊,卖起了包子。这一卖,就是四十年。
她轻车熟路地洗漱完毕,从冰箱里取出昨晚和好的面团和调好的馅料。凌晨四点整,她推着那辆陪伴她二十多年的三轮车出门了。车轮碾过潮湿的水泥地,发出轻微的咯吱声。夏末的凌晨已经有些凉意,何老太裹紧了身上的旧棉袄。
菜市场门口的位置是她的\"专属领地\",四十年来无人争抢。街坊邻居都知道,何秀兰的包子摊是凌晨五点准时开张,风雨无阻。
何老太支好摊子,点燃煤炉,将蒸笼一层层码好。水汽很快升腾起来,在昏黄的路灯下形成一团白雾。她熟练地包着包子,手指虽然布满皱纹和老茧,却依然灵活。肉馅、菜馅、豆沙馅,每一种她都包得又快又好。
\"老姐姐,今天还是老样子!\"第一个顾客是附近工地的保安老张,他值夜班,每天五点准时来买两个肉包一杯豆浆。
\"知道知道,你的肉包多放葱。\"何老太笑着递过早已准备好的早餐,\"夜里凉,趁热吃。\"
老张接过包子,热气在冷空气中形成白烟。\"老姐姐,您这包子摊开了多少年了?我十年前来这上班,您就在这儿了。\"
何老太一边给下一个顾客装包子,一边回答:\"四十年整啦,下个月就满四十一年。\"
\"真不容易啊!\"老张咬了口包子,\"我闺女都大学毕业了,您还在这儿。\"
何老太笑了笑,没说话。她的女儿小敏,今年四十三岁,远嫁到一千多公里外的南方城市。想到女儿,何老太手上的动作顿了顿。
五点到七点是包子摊最忙的时候。建筑工人、晨练的老人、赶早班车的上班族,都是她的常客。何老太记性好,谁爱吃什么馅,要不要辣椒,她都记得一清二楚。
\"何姨,两个菜包,一个肉包。\"说话的是附近中学的李老师,她每天早上给上初中的儿子买早餐。
何老太麻利地装好包子,又额外塞了个豆沙包进去。\"给孩子多带一个,读书费脑子。\"
李老师感激地笑笑:\"您真是太好了。我儿子说全校就数您这的包子最好吃,比学校食堂强多了。\"
何老太摆摆手:\"孩子喜欢就好。\"
七点半过后,顾客渐渐少了。何老太开始收拾摊位,准备收摊。就在这时,她注意到蒸笼里的包子少了一个。
\"奇怪...\"她自言自语,明明记得还剩四个肉包,现在却只有三个。她四下看了看,周围没有人。
何老太摇摇头,心想可能是自己记错了。她继续收拾,却突然感到一阵寒意从脊背窜上来。八月的早晨,不应该这么冷。
她不经意间抬头,看见马路对面站着一个模糊的人影。路灯的光线昏暗,但那人的轮廓却让她心头一颤——那身形,那站姿,像极了她死去四十年的丈夫。
何老太的手开始发抖。那人影一动不动地站着,面容模糊不清,但何老太能感觉到他在看着她。四十年前的记忆如潮水般涌来——丈夫临终前瘦削的脸,冰凉的手,和那句\"照顾好小敏\"的嘱托。
\"老...老李?\"她下意识地轻唤出声,声音细如蚊呐。
人影没有回应,依然静静地站在那里。何老太感到一阵眩晕,她揉了揉眼睛,再看时,人影已经不见了。
\"何姨,您没事吧?脸色不太好。\"路过的水果摊王阿姨关切地问。
何老太勉强笑笑:\"没事,可能有点累了。\"她想起小时候听老人说过,能看见\"那些东西\"的人,命不长了。心里突然明白了什么——是丈夫来接她了。
王阿姨帮她收拾摊位:\"您这么大年纪了,也该休息了。女儿不接您去享福吗?\"
\"女儿有女儿的生活。\"何老太轻声说,\"我在这一辈子了,习惯了。\"
收拾完摊位,何老太推着三轮车慢慢往回走。路上,她总觉得有人在跟着她,回头时似乎又看见那个模糊的人影远远地缀在后面。但每次定睛看去,又什么都没有。
回到出租屋,何老太坐在床边发呆。她并不害怕,反而有种奇怪的平静。如果是丈夫来接她,那也没什么不好。她唯一放不下的,就是远方的女儿。
她拿起床头柜上的照片,那是女儿小敏结婚时的全家福。照片上的小敏穿着红色旗袍,笑得灿烂。何老太轻轻抚摸照片,叹了口气。
电话突然响起,是小敏打来的。
\"妈,我刚送完小芸上学,想着给您打个电话。\"小敏的声音从千里之外传来,依然像小时候一样清脆。
\"哎,妈在呢。\"何老太的声音突然有些哽咽。
\"妈,您怎么了?声音怪怪的。\"
\"没事,就是...就是想你了。\"何老太擦了擦眼角,\"你记得每天吃早餐,别老喝冰的,对胃不好。还有,下雨天记得带伞,别像小时候一样老是淋雨...\"
\"妈,您今天怎么突然说这些?\"小敏在电话那头笑了,\"我都四十多岁的人了,会照顾自己的。\"
\"在妈眼里,你永远都是我怀里那个三岁的小敏。\"何老太轻声说,\"对了,你老公对你好吗?\"
\"好着呢,您别担心。倒是您,一个人在那,要不搬来和我们一起住吧?\"
\"妈习惯这儿了。\"何老太摇摇头,虽然女儿看不见,\"你过得好,妈就放心了。\"
挂断电话,何老太感到一阵疲惫。她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四十年来第一次,她决定明天不开摊了。
傍晚,何老太给几个老顾客打了电话,告诉他们明天包子摊休息。大家都表示理解,还叮嘱她好好休息。
\"老姐姐,您早该休息了。四十年啊,铁打的人也受不了。\"老张在电话里说。
夜里,何老太睡得不安稳。她梦见自己回到了二十八岁,小敏还是个小女孩,拉着她的衣角要糖吃。梦里还有那个模糊的人影,这次离得更近了,她能看清那确实是丈夫的脸,但比记忆中更加苍白,更加透明。
凌晨三点,何老太醒了。她静静地躺在床上,听着窗外偶尔经过的汽车声。四十年来的第一次,她不用起床和面、调馅、蒸包子。
她想起这四十年的点点滴滴:小敏小时候在摊位旁写作业;街坊邻居送来的各种小礼物;下雨天行人挤在她的遮阳伞下避雨...这些平凡的日常,构成了她的一生。
天亮了,何老太慢慢起床,给自己泡了杯茶。她翻开相册,一页页回顾小敏的成长历程:孩提、上学、毕业、结婚...
电话又响了,是小敏。
\"妈,我昨晚做了个梦,梦见您说想我了。我不放心,再打个电话问问。\"
\"妈没事,就是想听听你的声音。\"何老太笑着说,\"你记得按时吃饭,天冷了多穿衣服...\"
\"妈!\"小敏突然严肃起来,\"您是不是身体不舒服?我订明天的机票回去看您。\"
\"不用不用,妈真的没事。\"何老太连忙说,\"就是...就是年纪大了,爱唠叨。\"
挂断电话后,何老太坐在窗前,看着外面的阳光。她突然明白了什么,平静地笑了。
\"老李,是你来接我了吧?\"她对着空荡荡的房间轻声说,\"再等等,让我再跟女儿多说几句话...\"
何老太拿起电话,又给女儿拨了过去。
\"小敏啊,妈突然想起来,你小时候最爱吃妈做的豆沙包。妈不会用手机写,用纸笔把配方写下来了,放在床头柜的抽屉里,你回来的时候记得拿...\"
窗外,一株百年老槐的枯枝轻叩着斑驳的窗棂,像是母亲温柔的手指。褪色的蓝布窗帘在晨风中微微颤动,露出远处青灰色的瓦檐。巷口传来卖糖粥的悠长吆喝,那声音穿过四十年的晨雾,带着糯米甜香,就像她为女儿熬过的每一碗粥。何老太望着窗台上那盆茉莉,枯黄的叶片间还倔强地开着最后一朵白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