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正言放下手中的报纸,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已经凉透的龙井。办公室里空调嗡嗡作响,窗外阳光明媚,又是一个无事可做的下午。他瞥了眼墙上的时钟——三点二十,距离下班还有一小时四十分钟。
\"老胡,又在发呆啊?\"对面的同事李伟头也不抬地问道,手指在键盘上敲打着什么。
\"嗯。\"胡正言应了一声,把茶杯放回桌上,\"没什么事做。\"
这是他在市财政局工作的第十三个年头。公务员的生活就像一杯放凉的白开水,稳定、安全,却也寡淡无味。三十八岁的他,每天重复着同样的工作:盖章、整理文件、偶尔接待几个来办事的群众。工资足够生活,但远远谈不上富裕。妻子两年前跟他离婚了,理由是\"跟你生活像在跟一堵墙过日子\"。
胡正言不怪她。他自己也常常觉得,自己就像一具行尸走肉,每天按部就班地活着,却感受不到任何活着的激情。
下班后,胡正言没有直接回家。他骑着那辆半旧的电动车,来到了城东的一家外卖站点。这是他三个月前开始的兼职——送外卖。起初只是觉得下班后太无聊,想找点事做,顺便赚点外快。没想到这一做就坚持了下来。
\"胡哥,今天还是老样子?\"站点的小张递给他一个保温箱和头盔。
\"嗯,六点到九点。\"胡正言点点头,把保温箱固定在电动车后座上。他喜欢送外卖的感觉——风吹在脸上,城市在眼前流动,每一单都是一个小小的目标,完成时有种微妙的成就感。这是他公务员工作中永远体会不到的。
这天晚上,天气预报说有雾。胡正言没太在意,直到晚上八点半左右,雾气突然变得浓重起来。他刚送完一单,手机又响起了新订单的提示音——城北老小区的一份烧烤,备注写着\"尽快,饿死了\"。
胡正言看了看时间,还有三十分钟的配送时限。他调转车头,朝城北方向驶去。雾气越来越浓,能见度不足二十米。街灯在雾中变成一团团模糊的光晕,行人像是从雾里突然冒出来的幽灵,又迅速消失在白色的帷幕之后。
\"这鬼天气。\"胡正言嘟囔着,放慢了车速。他熟悉这条路,知道前面右转有一条近道,穿过一条老胡同能省下至少五分钟。
胡同口拉着警戒线,两辆警车停在路边,警灯在雾中闪烁,给周围的一切蒙上一层诡异的蓝红色调。胡正言刹住车,犹豫了一下。警戒线后站着几个警察,正在交谈着什么。胡同深处,隐约可见几个人影和一辆救护车。
\"出什么事了?\"胡正言问一个站在警戒线旁的警察。
\"车祸,暂时不能过。\"警察头也不抬地回答,手里拿着记事本记录着什么。
胡正言看了看手机上的时间——还有二十分钟。如果绕路,肯定要迟到了。他犹豫着,目光越过警察的肩膀,望向胡同深处。
雾气中,他看到了。
两具尸体。两个男人,一个仰面躺着,一个侧卧,相隔约两米。他们的周围是一大片暗色的液体,在昏黄的路灯下泛着诡异的光泽。胡正言眨了眨眼,突然意识到那是血——大量的血,几乎铺满了整条胡同的路面。
一股寒意从脊背窜上来。胡正言本能地想后退,但手机上的倒计时提醒着他——18分钟。
\"请问要封多久?\"他小心翼翼地问。
\"至少一小时,取证呢。\"警察终于抬头看了他一眼,\"绕路吧。\"
胡正言点点头,推着电动车后退了几步。他应该绕路的,任何一个正常人都会选择绕路。但就在这时,他注意到警戒线另一侧的胡同口,似乎没有人看守。而且,尸体所在的位置离那个口子还有一段距离...
一个疯狂的念头在他脑海中形成。
胡正言推着车,装作要离开的样子,实际上却沿着胡同外围移动。雾气成了最好的掩护。几分钟后,他来到了胡同的另一端。这里果然没有警察,只有一条狭窄的通道可以进入胡同内部。
\"就快速穿过去...\"他对自己说,\"不会有人发现的。\"
胡正言深吸一口气,推着电动车悄悄进入了胡同。雾气更浓了,能见度不到十米。他小心翼翼地前行,尽量不发出声音。随着深入,血腥味越来越浓重,混合着汽油和某种他说不上来的气味,让他胃部一阵翻腾。
然后,他看到了他们。
近距离看,那两具尸体更加骇人。年轻的那个——可能还不到三十岁——仰面躺着,眼睛大睁着,仿佛在盯着雾蒙蒙的天空。他的胸口凹陷下去,衣服被血浸透。另一个稍年长的侧卧着,一条胳膊以不可能的角度扭曲着,脑后是一大滩已经半凝固的血。
血。到处都是血。从两具尸体延伸出来的血迹几乎覆盖了胡正言要经过的整条路面。在昏暗的灯光下,那些血迹看起来几乎是黑色的,像一条条蜿蜒的小河。
胡正言的喉咙发紧。他应该退回去的,现在退回去还来得及。但手机上的倒计时显示只剩15分钟了...
\"对不起...\"他小声说道,不知道是在对谁道歉。
胡正言跨上电动车,尽量贴着墙边骑行,试图避开最严重的血迹区域。车轮碾过路面时发出轻微的黏腻声,让他想起踩在湿树叶上的感觉。雾气中,他仿佛听到了一声微弱的呻吟,但当他停下来倾听时,又只剩下寂静。
\"是幻觉...\"他告诉自己,继续向前骑行。
就在他即将通过最严重的现场时,电动车突然颠簸了一下,像是碾过了什么小东西。胡正言没有停下来查看——他只想尽快离开这个地方。几秒钟后,他冲出了胡同的另一端,融入了雾中的街道。
那晚剩下的送餐过程,胡正言都处于一种恍惚状态。那两具尸体的影像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尤其是那个年轻死者睁大的眼睛,仿佛在质问着他什么。
回到家已是深夜。胡正言冲了个热水澡,试图洗去那种粘在皮肤上的不适感。躺在床上,他告诉自己:明天一切都会恢复正常,他会忘记今晚的事。
但他错了。
第一个噩梦在三天后降临。
胡正言梦见自己回到了那条胡同,雾气比那天晚上还要浓重。他推着电动车,却发现路面上的血迹变成了一个巨大的血泊,几乎无法避开。当他试图骑行穿过时,血泊突然变得粘稠如胶,车轮陷了进去。然后他听到了声音——
\"你从我们身上碾过去了...\"
胡正言惊醒了,浑身冷汗。窗外,天刚蒙蒙亮。他告诉自己那只是个梦,一个因为内疚而产生的普通噩梦。
但噩梦没有停止。接下来的两周里,几乎每晚他都会做类似的梦。有时是在那条胡同,有时是在其他陌生的地方,但总有两个模糊的身影跟随着他,重复着同样的话:\"你从我们身上碾过去了...\"
白天,胡正言变得越来越恍惚。办公室里的同事开始注意到他的异常。
\"老胡,你最近脸色很差啊。\"李伟关切地问,\"生病了?\"
\"没什么,就是睡不好。\"胡正言勉强笑了笑。
\"是不是兼职太累了?要我说,你这年纪就别那么拼了。\"
胡正言摇摇头,没有解释真正的原因。谁会相信他因为穿过一个车祸现场而做噩梦呢?他自己都觉得荒谬。
但噩梦越来越真实。昨晚的梦里,他甚至看清了那两个身影的脸——就是他在胡同里看到的两具尸体。年轻的那个指着他电动车的后轮,声音不再是模糊的低语,而是清晰的控诉:\"你从这里碾过去了,我们感觉到了...\"
胡正言开始害怕睡觉。他买了安眠药,但药物只能让他更快入睡,却阻止不了噩梦的造访。他的黑眼圈越来越重,工作效率直线下降,连外卖站点的经理都问他是不是要考虑休息一段时间。
\"我没事。\"他总是这样回答,然后继续机械地完成每天的工作。
直到那个星期天的下午。
胡正言决定彻底清洗他的电动车。也许,他潜意识里希望这样能洗去一些什么。他把车推到小区的公共水龙头旁,拿出刷子和清洁剂,开始仔细擦洗。
当他清洗后轮时,刷子碰到了什么奇怪的东西。胡正言蹲下身,凑近查看。在轮轴和挡泥板之间的缝隙里,有一小块暗色的、皮革般的物质粘在那里,周围还缠绕着几根黑色的毛发。
胡正言的手指颤抖起来。他用指甲小心翼翼地抠下那块东西,放在掌心观察。大约两厘米见方,一面是暗红色的,另一面...另一面是淡黄色的,带着微小的凸起...
他突然明白了那是什么。
一块带头发的人的头皮。
胡正言的胃部剧烈抽搐,他冲到旁边的花坛边干呕起来。那块小小的皮肤组织从他手中掉落,但他已经看清了,太清楚了——那晚在胡同里,他的电动车不仅经过了血迹,还实实在在地碾过了死者的...部分身体。
\"你从我们身上碾过去了...\"
现在他明白了梦中那些控诉的含义。不是象征性的,不是心理作用,而是字面意义上的真实——他的车轮确实碾过了死者的残骸。
胡正言瘫坐在地上,背靠着花坛,全身发抖。雾气似乎又在他眼前弥漫开来,即使此刻阳光明媚。他想起那两个死者的脸,想起他们大睁的眼睛,想起胡同里那股浓重的血腥味...
而现在,他们的部分身体组织,曾经附着在他的电动车上,和他一起穿过了大半个城市。
胡正言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家的。他坐在沙发上,盯着墙壁,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在不断重复:我碾过了死人,我带着死人的一部分穿行在城市里...
夜幕降临,胡正言没有开灯。黑暗中,他仿佛又听到了那个声音,但这次不是来自梦境,而是来自他的电动车,此刻正停放在楼下的停车棚里。
\"你从我们身上碾过去了...\"
胡正言捂住耳朵,但那声音似乎来自他的脑海深处。他知道,从那个雾夜开始,有些东西就永远改变了。不是世界,而是他自己——他再也回不到从前那个麻木但平静的生活了。
窗外,雾气又开始聚集。胡正言蜷缩在沙发角落,眼睛大睁着,等待着下一个噩梦的降临,或者更糟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