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有财死了。
这个消息像夏日里的一阵闷雷,滚过王家村的每一个角落。村口的老槐树下,几个老人摇着蒲扇,嘴里啧啧有声。
\"听说了吗?有财那光棍,昨儿个夜里掉进池塘淹死了。\"
\"可不是,今早才浮上来,那模样,啧啧...\"
王有光蹲在自家门槛上,闷头抽着旱烟。烟锅里的火星明明灭灭,映着他那张黝黑的脸。他今年四十五,是村里出了名的老实人,平日里话不多,干活却是一把好手。
\"有光!有光在家吗?\"村长的声音从院外传来。
王有光吐出一口浓烟,慢吞吞地站起身。他婆娘李秀兰从灶房里探出头,手里还拿着锅铲。
\"村长叫你呢,快去。\"李秀兰催促道。
王有光把烟锅在鞋底上磕了磕,别在腰带上,拖着步子往外走。村长王德贵站在院门口,身后跟着几个村里的后生。
\"有光啊,有财的事你知道了吧?\"村长皱着眉头,\"尸体还在池塘里泡着呢,得赶紧捞上来。你带几个人去。\"
王有光心里一沉。捞死人,这活计谁都不愿意干。他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却见村长已经转身走了,只留下一句:\"赶紧的,太阳落山前得弄完。\"
李秀兰站在他身后,小声说:\"去吧,这是积德的事。\"
王有光叹了口气,招呼那几个后生:\"拿上绳子和竹竿,跟我走。\"
池塘在村东头,不大,水却深。平日里村里的婆娘们在这里洗衣,孩子们在浅处嬉水。此刻,池塘边围了一圈人,却都站得远远的,没人敢靠近水面。
\"让开让开!\"王有光拨开人群,走到水边。
水面平静得像一面镜子,倒映着灰蒙蒙的天空。在池塘中央,一个黑影静静地浮着,那是王有财的尸体,面朝下,衣服被水泡得鼓胀起来。
\"谁下去绑绳子?\"王有光回头问那几个后生。
后生们面面相觑,没人应声。王有光知道,没人愿意碰死人,尤其是泡了两天的。他咬了咬牙:\"我来吧。\"
脱了上衣和裤子,只穿着一条短裤,王有光慢慢走进水里。八月的天,水却冰凉刺骨。他打了个哆嗦,继续往前趟。水没过胸口时,他停了下来,深吸一口气,潜了下去。
水下浑浊不清,王有光摸索着往前游。突然,他的手碰到了什么——软绵绵的,带着一种诡异的弹性。是王有财的尸体。王有光的心猛地一跳,差点呛水。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抓住尸体的脚踝,往水面浮去。
\"绳子!\"他喊道,声音在水面上回荡。
岸上的人扔下一根粗麻绳。王有光把绳子系在王有财的腰上,打了个死结。然后他游回岸边,和那几个后生一起拉绳子。
尸体慢慢地被拖向岸边。随着水越来越浅,王有财的身体渐渐露出水面。先是肿胀的脚,然后是鼓胀的腿,最后是整个身体。
当尸体完全被拖上岸时,人群中发出一阵惊呼。王有财的脸已经变形,皮肤呈现出一种可怕的青白色,眼睛半睁着,嘴唇外翻,露出几颗黄牙。他的肚子鼓得像个小山包,衣服被撑得几乎要裂开。
王有光别过脸去,胃里一阵翻腾。他参加过不少葬礼,但从没见过这样的尸体。王有财活着时就邋遢,死了更是可怖。
\"拿席子来。\"他哑着嗓子说。
有人递过来一张破草席。王有光和几个后生把尸体裹好,抬上了村长准备好的板车。整个过程,王有光都感觉有什么东西在盯着他,让他后颈发凉。
回到家,天已经擦黑。李秀兰给他准备了热水洗澡。王有光在院子里,用瓢舀水从头浇到脚,一遍又一遍,仿佛要洗掉身上那股若有若无的腐臭味。
\"吃饭吧。\"李秀兰站在门口叫他。
饭桌上,王有光一言不发,只是机械地往嘴里扒饭。李秀兰看了他几眼,欲言又止。
\"明天有财下葬,你还去吗?\"她终于问道。
王有光摇摇头:\"不去了,今天看够了。\"
夜里,王有光躺在床上,却怎么也睡不着。一闭眼,就看到王有财那张肿胀的脸,半睁的眼睛似乎还在转动,直勾勾地盯着他。窗外,风吹过树梢,发出沙沙的响声,像是什么人在低声啜泣。
不知过了多久,王有光终于迷迷糊糊地睡去。他做了一个梦。
梦里,他站在池塘边,水面平静如镜。突然,一只手从水里伸出来,接着是另一只,然后是王有财的头。他慢慢地从水里爬出来,浑身湿漉漉的,衣服紧贴在肿胀的身体上。他朝王有光走来,脚步沉重,每一步都在地上留下一个水印。
\"有光...\"王有财的嘴唇蠕动着,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你拉我上来...为什么...不救我...\"
王有光想跑,却发现自己的脚像是生了根,动弹不得。王有财越走越近,那张肿胀的脸几乎贴到了他的鼻尖。他闻到了一股浓重的腐臭味...
\"啊!\"王有光猛地坐起身,满头大汗。窗外,天已经蒙蒙亮了。
\"怎么了?\"李秀兰被惊醒,揉着眼睛问。
\"没事...做了个噩梦。\"王有光喘着气说。
白天干活时,王有光总是心不在焉。锄头砸到了脚,他也只是木然地看了一眼,继续机械地挥动。午饭时,李秀兰担忧地看着他:\"你脸色不好,下午歇着吧。\"
王有光摇摇头:\"没事,就是没睡好。\"
第二天夜里,噩梦又来了。这次,王有财直接站在了床边,湿漉漉的手指指着王有光:\"你拉我上来...为什么不早一点...我好冷...\"
王有光再次惊醒,发现自己的被子竟然真的湿了一块,像是被水浸过。他颤抖着摸了一把,凑到鼻子前闻了闻——一股池塘水的腥味。
天一亮,王有光就告诉了李秀兰这两天的噩梦和被子的怪事。李秀兰的脸色变得严肃起来。
\"有财这是缠上你了。\"她低声说,\"得给他送送。\"
王有光知道\"送送\"是什么意思。村里有个说法,横死的人魂魄不宁,会缠上最后接触他的人,直到得到安抚。
\"怎么送?\"他问,声音有些发抖。
李秀兰想了想:\"得准备公鸡、米饭和烤酒,去池塘边祭拜。\"
当天下午,李秀兰从鸡圈里捉了最肥的一只公鸡,杀了放血。她又煮了一锅新米,盛了满满一碗。最后,她从地窖里取出自家酿的烤酒,倒了一壶。
\"走吧,太阳落山前去。\"她对王有光说。
王有光提着公鸡和酒,李秀兰端着米饭,两人默默地走向池塘。路上遇到几个村民,好奇地问他们去干什么,李秀兰只是笑笑:\"去给有财送点吃的。\"
池塘边静悄悄的,水面泛着夕阳的余晖。李秀兰找了个平坦的地方,把米饭摆好,倒上一杯烤酒。王有光把公鸡放在一旁,掏出火柴,点燃了三炷香。
\"有财哥,\"李秀兰开口,声音轻柔却坚定,\"有光帮你收尸,是积德的事。你别缠着他了。这些酒饭和公鸡,是孝敬你的。你在那边好好的,别惦记这边了。\"
她示意王有光也说几句。王有光清了清嗓子,声音有些发颤:\"有财...那天不是我不救你,是我不知道你掉水里了...你安心去吧,以后每年我都给你烧纸...\"
说完,他把公鸡的血滴在米饭和酒里,然后把整只鸡扔进了池塘。水面泛起一圈涟漪,很快又恢复了平静。
三炷香燃尽时,天已经完全黑了。李秀兰收拾了碗筷,拉着王有光往回走。回家的路上,王有光感觉有什么东西从肩上卸下了,整个人轻松了不少。
那晚,他睡得很沉,一夜无梦。
第二天清晨,王有光是被鸡鸣声叫醒的。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暖洋洋的。他伸了个懒腰,感觉神清气爽。
\"睡得好吗?\"李秀兰在灶房问。
\"嗯,没做梦。\"王有光回答,声音里带着久违的轻松。
他走到院子里,深深地吸了一口清晨的空气。池塘的方向,几只白鹭飞过,在朝阳下闪着光。王有光忽然觉得,活着真好。
早饭时,李秀兰说:\"昨晚我梦见有财了,他穿着干净衣服,冲我点点头,然后就走了。\"
王有光扒了一口饭,含糊地说:\"那就好。\"
他知道,有些事说不清道不明,但村里的老法子,有时候真管用。
日子一天天过去,夏天变成了秋天。王有光再也没有梦见过王有财,那天的恐惧也渐渐淡去。只是每次路过池塘,他还是会不自觉地加快脚步,眼睛不敢往水面上看。
秋收过后,村里来了个走江湖的算命先生。王有光出于好奇,也去算了一卦。
算命先生看了他的手相,又端详了他的面相,突然说:\"你今年遇过水鬼,但已经化解了。\"
王有光心里一惊,忙问:\"怎么说?\"
\"你手上有一条阴线,\"算命先生指着他的掌纹,\"说明你接触过横死之人。不过这条线后面分叉了,说明有人帮你做了法事,送走了那鬼魂。\"
王有光付了钱,默默地走回家。路上,他想起了李秀兰杀的那只公鸡,煮的那碗米饭,还有那壶自家酿的烤酒。也许,有些事情,真的不是迷信那么简单。
冬天来临前,王有光和李秀兰去给王有财上坟。坟头已经长出了几株野草,在寒风中轻轻摇曳。王有光烧了纸钱,李秀兰摆上了几个苹果。
\"有财哥,在那边好好的。\"李秀兰说。
王有光站在一旁,看着纸钱化为灰烬,被风吹散。他想,死亡也许就像这灰烬,终将归于尘土。而生者能做的,就是记住,然后继续生活。
回家的路上,飘起了小雪。王有光牵着李秀兰的手,两人的身影在雪中渐渐模糊,最终消失在村道的尽头。
池塘的水面结了一层薄冰,映着灰白的天空,安静得像从未发生过任何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