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把节前三天,楚雄大山的雾气比往年更浓。
周老表蹲在自家土坯房门口磨砍刀,刀刃在磨刀石上发出\"嚓嚓\"的声响。远处山路上,王阿表哥背着竹篓晃晃悠悠地走来,篓子里装着刚摘的野菌子。
\"周老表,今年火把节给要整热闹点?\"王阿表哥把竹篓往地上一放,菌子的泥土味混着山风扑面而来。
周老表头也不抬:\"年年都那样,跳脚、喝酒、对歌,有啥子新鲜。\"他拇指试了试刀刃,\"不过今年李阿表妹从城里回来,说要带啥子新式火把。\"
正说着,山路那头传来清脆的铃铛声。李阿表妹穿着靛蓝扎染的裙子,手腕脚腕都系着银铃,走起路来叮当作响。她怀里抱着个纸箱,脸上汗津津的。
\"你们两个憨包,快来帮忙!\"李阿表妹把纸箱往地上一墩,\"我从昆明带的电子火把,比你们那些松明子高级多了!\"
王阿表哥凑过去看,纸箱里整齐码着十几个金属管,顶端裹着红色纱布。\"这玩意给会着火?\"他狐疑地戳了戳。
\"憨包!这是电池的,安全得很。\"李阿表妹抹了把汗,\"今年我们村火把节要搞成旅游项目,乡长说要把城里人都吸引来。\"
周老表终于磨好了刀,在裤腿上蹭了蹭:\"整那些花里胡哨的做啥子?老祖宗传下来的火把节,就是要烧松明子,跳脚跳到天亮。\"
三人正争论着,村口老核桃树上的铜钟突然\"当当\"响了三下。这是村里召集议事的信号。
\"怕是出啥子事了。\"王阿表哥皱眉,\"这钟多少年没响过了。\"
等他们赶到村口晒谷场时,全村老少已经聚齐。八十多岁的老毕摩拄着蛇头杖站在碾盘上,脸色凝重。
\"山神托梦了,\"老毕摩的声音像枯树皮摩擦,\"今年火把节,要出怪事。\"
人群骚动起来。李阿表妹小声问:\"啥子怪事?\"
老毕摩浑浊的眼睛扫过人群:\"多一个人。\"
晒谷场上顿时鸦雀无声。周老表感觉后颈的汗毛竖了起来,他想起去年火把节后,有人在老林子里发现一串脚印,比常人的大出一圈,但走到悬崖边就凭空消失了。
\"莫要慌,\"老毕摩用蛇头杖杵了杵地面,\"按老规矩,火把烧旺些,邪祟就近不得身。\"
散会后,周老表三人走在回村的土路上。夕阳把山影拉得很长,远处的梯田像被泼了血。
\"老毕摩尽吓唬人,\"李阿表妹踢着石子,\"哪年火把节他不说些神神叨叨的。\"
王阿表哥却压低声音:\"你们记不记得前年祭山神,供品少了一只鸡?第二天在祭坛后面发现一堆鸡骨头,啃得干干净净,连血渣都没剩。\"
周老表没搭话。他总觉得背后有脚步声,但每次回头,只有山风吹动茅草的影子。
火把节当天,雾气奇迹般散了。傍晚时分,全村人在晒谷场中央堆起一人高的松枝垛。周老表负责点火,他举着浸透松脂的火把,在众人注视下走近柴堆。
\"点火!\"老毕摩一声令下。
火把接触松枝的瞬间,\"轰\"的一声,橘红色的火舌窜起三米多高。热浪扑面而来,周老表后退几步,突然觉得火光中有个黑影一闪而过。他眨眨眼,又什么都看不见了。
\"跳脚开始!\"随着老毕摩的喊声,三弦琴和月琴响起来,村民们手拉手围着火堆转圈。李阿表妹拉着周老表和王阿表哥加入队伍,银铃随着舞步叮叮当当。
跳了约莫半小时,李阿表妹突然拽住周老表:\"你数数,现在有多少人在跳?\"
周老表喘着气环视一圈:\"二十三个吧。\"
\"我数了二十四。\"李阿表妹声音发颤,\"多了一个。\"
王阿表哥凑过来:\"你们说啥子?\"
就在这时,周老表看到了那个人。在火堆对面,一个穿黑色对襟衫的男人正跟着节奏踏步。火光映在他脸上,却像照在油纸上一样模糊不清。更奇怪的是,他明明在跳舞,脚下的影子却一动不动。
\"那个人...\"周老表刚开口,黑衣男人突然抬头,直直地看向他。周老表浑身一僵,那根本不是人的眼睛——漆黑一片,没有眼白。
\"周老表?你咋个了?\"王阿表哥推了他一把。
再看向火堆对面,黑衣男人不见了。
\"你们看见没?刚才那边有个穿黑衣服的...\"周老表声音发干。
李阿表妹脸色煞白:\"我也看见了,他...他没有影子。\"
三人退出舞圈,躲到晒谷场边缘的草垛后面。欢快的音乐声中,周老表注意到跳舞的人影在火墙上投下的影子确实多了一个——一个明显高出其他人一头的黑影,动作总是比其他影子慢半拍。
\"给要告诉老毕摩?\"王阿表哥问。
李阿表妹摇头:\"大过节的,莫要扫兴。说不定是我们眼花了。\"
就在这时,周老表瞥见那个黑衣男人正独自朝村后的老林子走去。他鬼使神差地跟了上去,王阿表哥和李阿表妹见状也只好跟上。
月光下,黑衣男人的背影时隐时现。奇怪的是,他走路完全没有声音,连林间的枯枝都不曾踩断一根。
\"这路不对头,\"王阿表哥压低声音,\"再往前就是'鬼打墙'那片了。\"
周老表知道他说的是哪里。那片林子里的树长得一模一样,进去的人常常绕不出来,老一辈说是山神设的迷魂阵。
黑衣男人突然停在一棵老麻栗树下,转过身来。月光照在他脸上,周老表这才看清——那不是模糊,而是他的脸在不断变化,就像融化的蜡一样流动着五官。
\"你们...跟着我...做啥子?\"黑衣男人开口了,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山洞里传出来的,带着回音。
李阿表妹吓得抓住周老表的胳膊。王阿表哥壮着胆子问:\"你是哪个村的?咋个没见过你?\"
黑衣男人的嘴角扯出一个诡异的弧度:\"我就住这...一直住这...\"
一阵山风吹过,周老表闻到一股腐朽的泥土味。黑衣男人的袖口滑出一样东西——是个已经发黑的银手镯,样式古老,上面刻着他们村祭祀时才用的符文。
\"这个...认得吗?\"黑衣男人晃了晃手镯。
周老表突然想起老毕摩讲过的故事:六十年前,村里有个年轻人被选为山神祭品,穿着黑衣戴着银饰走进老林子,再也没回来。
\"跑!\"周老表拽着两个同伴转身就逃。身后传来\"咯咯\"的笑声,不是一个人的,而像是许多人在同时发笑。
他们跌跌撞撞跑回村里时,火把节正进行到高潮。电子火把和传统松明子一起燃烧,晒谷场亮如白昼。没人注意到他们三个的异常。
直到第二天清晨,村里人才在晒谷场边缘发现一串脚印——比常人的大出一圈,从老林子方向来,到晒谷场中央消失得无影无踪。
老毕摩被请来看过后,脸色变得铁青:\"昨晚哪个挨千刀的碰了祭坛?\"
众人面面相觑。周老表这才注意到,山神祭坛上的供品少了一碗糯米,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发黑的银手镯,正是昨晚黑衣男人戴的那个。
\"造孽啊!\"老毕摩用蛇头杖挑起银镯,\"这是给山神的祭品,咋个能拿回来!\"
周老表三人不敢吭声。李阿表妹悄悄问:\"我们昨晚...是不是见鬼了?\"
王阿表哥咽了口唾沫:\"比鬼还邪门。鬼好歹知道是死人,那东西...不晓得是啥子。\"
当天下午,老毕摩带着几个壮年男子进山做了法事。回村后,他给周老表三人各发了一张符,嘱咐贴身带着。
\"那东西盯上你们了,\"老毕摩浑浊的眼睛里闪着诡异的光,\"火把节还有两天,夜里莫要出门。\"
然而当天晚上,周老表起夜时,透过茅厕的缝隙,他看到月光下站着那个黑衣男人,就立在自家菜地里,脸朝着屋子方向。更恐怖的是,这次他看清了——那东西根本没有脸,只有一团不断蠕动的黑影。
周老表屏住呼吸,直到鸡叫三遍,那黑影才像雾气一样散去。菜地里留下一串脚印,每个脚印中央都有一小撮发黑的糯米。
火把节最后一天,村里举行了盛大的驱邪仪式。老毕摩穿着法衣,摇着铜铃绕村三圈,每家门口都撒了鸡血和朱砂。
仪式结束后,周老表问老毕摩:\"那东西到底是啥子?\"
老毕摩沉默良久:\"有些东西,晓得了反而不吉利。你们就当做了场噩梦。\"
但周老表知道不是梦。因为当晚火把节结束时,他分明看到村口的老核桃树下站着那个黑衣身影,而身旁的王阿表哥和李阿表妹却说什么都没看见。
更诡异的是,当周老表再次眨眼时,黑衣男人已经站在了他面前不到一米的地方。那张没有五官的脸几乎贴到他鼻尖上,他闻到了浓重的土腥味和腐朽的糯米香。
\"明年...还来...\"黑衣男人在他耳边轻声说,然后像一阵烟般消散在火把节的余烬中。
周老表僵在原地,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口袋里多了一样东西——那个发黑的银手镯,现在正静静躺在他的裤袋里,冰凉刺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