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海港外，月面荒原。
穿梭车在道路上滑行，第九船坞区就在前方。
窗外，是月球永恒不变的灰白色。
远处，巨大的穹顶城市，像一颗颗小小的灯珠，闪闪又闪闪。
江锋裹在月面防护服里，正专心致志地开着车，他很喜欢这种低重力下的驾驶感受。
他旁边的座椅上，小灰那不到一米三的身影，几乎要被宽大的座椅吞没。
离开了静海港柔和的人造光芒，暴露在纯粹的宇宙环境里。
异变悄然发生，覆盖小灰身体的防护服，如同拥有了生命，开始无声地流动，像渗入沙地的水银，迅速缩回她体内。
几秒钟后，她毫无所觉地“坐”在真空里，身上的防护服消失无踪。
取而代之的，是一件紧贴身体的黑色小皮衣，衬着她那张稚嫩却没什么表情的小脸，有种奇异的英气，还有一点可爱……只是一点点而已哦。
江锋眼角的余光瞥见这一幕，额角的青筋立刻突突跳了两下。
他猛地转过头，防护头盔面罩后的眼神锐利得像刀子，直直钉在小灰身上。
“防护服！”他闷闷地说道。
小灰抬起那张精致的小脸，大眼睛眨了眨，透着一股理所当然的困惑。
“拜托。”她的声音直接在江锋头盔内置的接收器里响起。
“我是纳米机器人哎。真空？辐射？低温？它们和我有什么关系？”
“穿那个……”她小巧的下巴朝江锋身上那套厚重的装备抬了抬。
“……像套了个铁皮罐头，又笨又重。”
她故意夸张地撇了撇嘴，表达对这种“原始”防护方式的不屑。
“我这样很舒服的，你试试就知道了。”小灰嘻嘻一笑，补充道。
“那我还不得死了？”江锋立马摇头。
“不对，我在说你呢！”
江锋反应过来，头盔里的视线又压低了一分，像两座沉沉的山峦，罩住小灰。
无声的压力渐渐积蓄，比任何斥责都有效。
小灰那点小小的叛逆瞬间蒸发。
她缩了缩脖子，像只被拎住后颈皮的猫。
“哦。”
她应了一声。
下一秒，那身酷酷的黑色小皮衣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拉伸塑形。
几缕银灰色的光泽一闪而逝，略显笨拙的月面防护服形态重新覆盖了她小小的身体。
她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重新变成了一个标准的、等待指令的“正常人”。
江锋这才重重吐出一口气，低调才是王道。
他转回头，目光重新投向穿梭车前方，F-01泊位到了。
巨大的阴影首先越来越近。
那是石村号。
1600米长的舰体，像一条钢铁山脉，横亘在视野的尽头。
在它面前，穿梭车如同扑向巨鲸的浮游生物，小小的也很可爱。
就在这座钢铁山脉的上方，更加震撼的景象正在上演。
一艘体型仅有石村号五分之一的燃料船，此刻正缓缓与石村号分离。
它身后拖曳着八条巨蟒般的黑色管道，正从石村号侧舷八个深不见底的燃料加注口脱离。
管道断开瞬间，几缕尚未完全排净的、超低温的液态氘氚燃料化作稀薄的白雾逸散。
雾气被燃料船引擎的微光映照，短暂地闪烁了几下，随即消逝在永恒的黑暗里。
燃料船庞大的身躯缓慢地调转方向，引擎喷口吐出幽蓝的光焰，无声地飞向天空。
它刚刚完成了自己的使命，将整整945万吨的液态氘氚混合燃料，注入石村号那深不见底的“好胃口”。这个过程，耗费了整整44个小时。
穿梭车无声地滑行到石村号舰体正下方。
抬头望去，视野完全被那冰冷金属所占据。
穿梭车的光柱打在舰体上，只能照亮一小块微不足道的区域。
‘4亿齐里克羽毛币……’
江锋轻轻叹了口气：‘就这么……烧掉了。’
石村号的苏醒确实令人血脉贲张，这艘巨舰代表着他商业帝国版图的一次爆炸性扩张。
然而，支撑这份野心的基础科技，却像一根无形的绳索，死死勒住了他的咽喉。
‘这燃料消耗，根本就是个无底洞。’
这念头沉甸甸地压在心里，比石村号的物理重量更甚。
每一次补给，都是一次巨大的放血。
“哈尔西。”江锋呼唤道。
“我在。”白裙少女出现在控制台上，对小灰招了招手。
“计算一下，最合适于石村号补充燃料的无人机数量，就是‘云鲸’全自动燃料采集无人机。”江锋心里已经有了初步的想法。
他不想要继续为燃料付出大量费用，这太夸张了。
“需要2200架无人机，可在10至15天内生产1000万吨氘氚燃料。这些无人机足够分为两个集群，方便轮换，提高物流效率。”
哈尔西顿了顿，小脸上露出为难之色：“但……这不可取。”
“什么叫不可取？”江锋皱起眉头。
“木星和土星，是太阳系内主要的能源供应宙域，但如果没有合法的开发许可，会被驱逐甚至逮捕，最高惩罚是罚没作案工具，且入狱服刑。”
哈尔西的解释让江锋僵住了，他叹了口气：“那去外星球呢？”
哈尔西毫不犹豫：“近距离，不可行。”
“当前地联最大的燃料生产设施，坐落于半人马座阿尔法系统。”
“但另一个星系，位于地联空间和盖伊娅之花的边境上，并没有被开发，但蕴含着巨大的燃料生产潜能，已知有许多采矿集团，都在那里设有燃料采集据点。”
“只要不大规模贩售燃料获利，盖伊娅人的巡逻队一般都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哪里？”江锋瞪大眼睛。
哈尔西回答道：“距离太阳系统63光年的‘绘架座贝塔恒星系统’。”
她轻轻挥手，呈现出一颗炽热的白色太阳。
“绘架座贝塔星，周围有两颗大型气态行星，但因为它们比木星的质量大得多，因此想要挣脱它们的引力势能，就会更加困难。”
“这导致提取燃料的潜能较低，大多数公司都不愿意开发，包括盖伊娅人。”
“但该系统距离太阳系较远，石村号至少需要经过3次中转星系，全额补给3次燃料，才能在相对较短的时间内抵达。”
“多长时间？”江锋抱着最后一丝希望。
“全功率且不计燃料损耗，320天。如果希望少用一些燃料的话，945天。”
哈尔西的话，打碎了江锋的幻想，他本以为石村号到手，阿基里斯裂隙唾手可得。
但现在看来，恐怕还有一点点距离。
他不再说话，心里不断思索着。
穿梭车稳稳地停下，就在F-01泊位下方专属的升降平台对接区。
轻微的震动传来，平台开始平稳上升。
江锋的目光追随着那艘缓缓离去的燃料船，直到它庞大的身影消失天边。
他收回视线，落在旁边的小灰身上，一个念头挥之不去。
“小灰。”江锋开口。
“你以前穿梭宇宙，也像这样，背着一座‘燃料海洋’到处跑？”
小灰听到问话，她转过小脑袋，防护面罩下的眼睛眨了眨，似乎在调取非常非常久远的记忆碎片：“当然是啦，老板。”
她的回答轻快：“我以前……嗯，就是我的船本身，使用的是冷聚变反应堆。”
“它对燃料的利用率比现有的科技更好些。”她小巧的鼻子微微皱了皱。
“还有等离子推进器，我曾经使用的型号，喷气速度可以达到0.3倍光速，比石村号快多了，也更加节省燃料。所以……”
“我一般出行，都会带上100亿吨左右的燃料，然后每隔几个星系补给一次。”
江锋的呼吸下意识地屏住了。
“呃，确认一下，100亿吨？”他小心翼翼地问道。
“嗯。”小灰理所应当地点点头。
“不过后来，在战争之后，没了那么多补给点，我携带的燃料就更多了。”
“在我穿过星门的时候，我至少携带了4200亿吨燃料。”
小灰沮丧地低下头：“可惜，那些燃料，和我大部分的质量，都丢失了。”
江锋感到一阵眩晕般的冲击，他定了定神，继续问道。
“那，冷聚变，还有高级的等离子推进器。”
“石村号能不能也装上这个？我是说，你能凭空变出来，不是吗？”
小灰沉默了几秒钟。
然后，她缓缓地、带着一种罕见的迟疑摇了摇头。
“很遗憾，老板。现在……不行。”
她抬起一只小手，指了指自己太阳穴位置。
“穿过那道星门的时候，我损失了绝大部分的‘质量’。”
“物质是信息的载体，质量损失，意味着存储在我基质里的结构、技术细节……还有很多很多关键的信息节点，都像被撕碎的纸片，散落丢失了。”
她的小手在空中做了个碎片散开的动作。
江锋的心猛地一沉。巨大的希望刚刚燃起，就被兜头浇了一盆冰水。
“那就没办法了？”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不甘。
“不，不是没办法。”小灰立刻否定：“只是需要时间和资源。”
“对于纳米机器来说，没有什么会永远地消失。”
“我的信息结构像一张巨大的网，只要关键的节点还在，随着我自身质量的增加，也就是复制更多的纳米单元……”
“网络会自我修复、自我推导，那些缺失的碎片会自动涌现、补全。”
她停顿了一下，眼睛亮了一下，带着点狡黠的光：“当然啦，老板，还有一条捷径。”
“如果你能直接给我提供完整的蓝图，只要蓝图信息足够精确完整，我就能立刻在石村号内部‘生长’出相应的结构，让它立刻拥有这个能力！”
她的语气带着一种“快夸我聪明”的邀功意味。
江锋看着小灰，小灰看着哈尔西，哈尔西看着江锋。
“……”
“……”
“……”
江锋看着哈尔西，哈尔西看着小灰，小灰看着江锋。
没人说话。
江锋在内心苦笑：‘又是一个蓝图怪兽！’
升降平台轻微一震，稳稳停住，与石村号舰体腹部的一个巨大气密舱门完成了对接。
舱门上厚重的红色警示灯开始无声地旋转，预示着即将开启。
无论如何，石村号已经获得了它苏醒所需的“血液”。
这本身就是一场巨大的胜利，一个全新的、充满无限可能的起点。
‘管他呢，一步步走吧。’
‘第一步，离开地球。’
‘第二步，离开月球。’
‘下一步，就是设法离开太阳系。’
‘到了那时候，一切自然会水到渠成。’
‘急不得。’
江锋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