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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刚麻麻亮,一层灰白色的、像浸了水的旧棉絮似的雾气,还死死地缠着马家屯的屋顶、树梢和街巷。屯子中央那口老井边,已经密密匝匝围了一圈人,比正月十五看社火还齐整。人们抻着脖子,像一群被无形的手掐住了脖子的鸭子,朝着那黑黢黢的井口里张望,脸上混杂着惊恐、好奇和一种压抑不住的、看热闹的兴奋。

空气中飘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怪味儿。井里泛上来的、常年不见天日的湿冷土腥气,混着一种廉价的、甜腻的油脂香,还有……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女人身体的暧昧气息。这几种气味绞在一起,被清晨冰凉的空气一激,变得格外刺鼻。

井口幽深,像一只瞎了的老妖怪的眼窝。借着微弱的天光,能看见幽暗的水面上,漂着几样扎眼的东西。半盒蛤蜊油,那印着俗气牡丹花的铁皮盒子半开着,里面乳白色的膏体已经有些溶化了,油汪汪地晕开一小片,像吐出的秽物。旁边,货郎马老六那面从不离身的拨浪鼓,也在水面上无力地打着旋儿。鼓面上那层红漆,被井水泡得发白、起皱,边缘卷翘起来,活像一块在污水里泡胀了的、褪了色的猪血豆腐。鼓槌上系着的红绳,湿漉漉地耷拉着,像两条死掉的小水蛇。

“俺的娘哎……”人群里不知是谁先倒吸了一口冷气,声音在寂静的清晨里显得格外瘆人。

“这是……这是马寡妇的吧?”一个婆娘用胳膊肘捅了捅旁边的女人,声音压得极低,却像砂纸一样磨着每个人的耳膜。

“还有货郎的鼓……天爷,这俩人……”

议论声像蚊子一样“嗡嗡”地响了起来,在井台周围盘旋。人们的目光变得复杂起来,在那几样漂浮物和彼此的脸上来回扫射,交换着心照不宣的、肮脏的猜测。

就在这时,疯爷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他依旧是那身破烂行头,抱着他那本破书,踉踉跄跄地拨开人群,像一条滑腻的泥鳅,挤到了井台最前面。他不管不顾,整个上半身几乎都探进了井口,花白的头发垂下去,差点要沾到水面。他就那么直勾勾地往下看着,看了好一会儿,突然肩膀开始抖动,“嘿嘿……嘿嘿嘿……”地笑了起来,那笑声干涩、嘶哑,像夜枭在哭。

“……妙啊!妙!”他猛地抬起头,枯瘦的手掌“啪”地一声拍在冰凉的井沿石上,溅起几点水星。“你们闻闻!你们闻闻这井水!哈哈……比俺藏在炕洞底下那坛子老白干还冲!还够劲儿!”他挥舞着手臂,唾沫横飞,“兑为泽,是女人身子里的水!艮为山,是男人硬邦邦的骨头架子!看见没?就跟那老槐树的根,死命往河底的烂泥里扎,噗嗤噗嗤,扯都扯不开!嘿嘿嘿……”

他这番疯话,像一块石头砸进了粪坑,激起了更强烈的反应。有人皱眉,有人撇嘴,有人偷偷地笑,更多的人脸上露出了然和鄙夷的神情。张老会计也挤在人群里,他扶了扶滑到鼻尖上的、用胶布缠着腿的金丝眼镜,瘦削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镜片后的眼白里布满了通红的血丝,像两汪掺了朱砂的、浑浊的泥水。他清了清嗓子,那声音干巴巴的,没什么起伏,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朵里:

“这俩人,心思活络,你来我往,那点算计,比咱生产队往年那本糊涂账,可要透亮得多喽……”他说完,意味深长地叹了口气,目光扫过井台,扫过众人,最后落在远处马寡妇家那扇紧闭的破木门上。

正乱哄哄间,几个浑身湿透、打着哆嗦的汉子,拖着沉重的步子,从屯子西头那条泥泞的小路上走了过来。他们用两根粗实的杨木棍子,抬着一个人。是马寡妇。她被人从下游一处水缓的河汉子边捞了上来。

她浑身湿透,那件平日里看着还算顺眼的绿褂子,此刻紧紧贴在她瘦削的身子上,颜色变得深一块浅一块,像长满了恶心的苔藓。布料湿透后变得几乎透明,隐约勾勒出她肋骨的形状和胸前可怜的起伏。她躺在临时找来的破门板上,一动不动,瘦得真像一只刚被剥了皮、露出粉白色肉的青蛙,被随意地丢弃在那里。她的头发散乱着,沾满了水草、烂泥和一些看不出是什么的碎屑。肚皮处的褂子撕裂了一道口子,露出的皮肤上,除了几道被水下枯枝划出的红痕,还沾着几片亮晶晶的碎瓷片,像是打碎了的碗碟的残骸,在晨曦中闪着诡异的光。

她没有死成。河水呛进了她的肺管子,但也把她冲到了岸边。她双目紧闭,脸色灰白,只有胸口极其微弱的起伏,证明这具破败的躯壳里,还残存着一丝活气。

“货郎呢?马老六那驴日的跑了!”一个参与打捞的汉子喘着粗气,抹着脸上的水喊道,“包袱都卷走了!就有人在村口捡到这个……”他手里捏着半块湿透的红布,上面用黄线歪歪扭扭地绣着一对鸳鸯,只是那鸳鸯的脖子像是被什么东西扯过,扭曲得变了形,只剩下一只孤零零的,另一只不知去向。“说是……说是马寡妇之前偷偷绣的鞋垫……”

人群再次哗然。目光齐刷刷地投向门板上那具奄奄一息的躯体,那目光里,有怜悯,但更多的是一种冰冷的审视和道德的优越感。仿佛在说:看吧,这就是不守妇道的下场。

马寡妇的婆婆,那个干瘦得像风干枣核一样的老太婆,终于从震惊中回过神来了。她没去看儿媳的死活,反而一屁股坐倒在井台边的泥地里,双手拍打着地面,扯着嗓子嚎哭起来,声音尖利得像用玻璃碴子划锅底:

“俺那短命的儿啊!你睁眼看看啊!看看这个不要脸的骚狐狸!她克死了你不够,还要败坏咱老马家的门风啊!俺们家三辈人积的德,攒的阳寿,都让这个吸男人精血的狐狸精给吸干了啊!老天爷啊,你咋不打雷劈死这个祸害啊……”

她的哭骂声,像一把掺了粪土的沙子,扬撒在清晨潮湿的空气里。几片被夜雨打落的、残缺的槐花瓣子,粘在她花白的头发上和满是褶皱的脸上,她也浑然不觉。

井台边,那半盒蛤蜊油还在油汪汪地打着转,那面褪了色的拨浪鼓,也还在慢悠悠地浮沉。疯爷不再笑,他蹲在井沿,抱着他的破书,眼神空洞地望着井里,嘴里又开始念念有词,只是声音低得谁也听不清了。张老会计扶了扶眼镜,转身挤出人群,背影有些佝偻。

人们看着门板上那个绿色的、微弱起伏的身影,又看看哭天抢地的老太婆,再看看那口仿佛藏着无尽秘密和污浊的老井,一种复杂的、沉重的气氛,像井里泛上来的寒气一样,笼罩了整个马家屯。这新的一天,就在这浓得化不开的羞耻、死亡气息和疯癫的呓语中,艰难地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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