岭南王府澄心堂的余音仍在梁柱间震颤,北伐的宣言如同投入滚油的火星,瞬间点燃了整个岭南大地。工械司熔炉日夜不熄,铁锤敲打声震得山岩簌簌落尘;军校场上新卒操演呼喝如雷,杀气直冲云霄;新下水的“镇海”、“定海”二舰如同蛰伏于深港的钢铁巨兽,獠牙在阴影中闪烁着幽光。岭南,这台沉默的战争机器,终于将森冷的目光,投向了北境那看似不可撼动的雄关巨城。
洛邑,紫宸殿。 老皇帝枯瘦的手指捏着岭南八百里加急的“巡防”奏报,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殿内檀香氤氲,却压不住那份字里行间透出的、令人心悸的铁血气息。“镇海”、“定海”二舰巡弋北境海疆?陈锋小儿,这是把刀架在了朕的脖颈上耀武扬威!
“父皇息怒!”五皇子陈瑜躬身出列,他取代了九皇子陈珏的位置,眉宇间多了几分沉稳,却也掩不住眼底的忌惮,“八弟此举虽显跋扈,然其奏报明言,乃为震慑海上宵小,保我大周海疆安宁。且…倭寇新败,北莽左贤王头颅尚悬于洛邑城门,八弟麾下水师之利,确为我朝屏障…”他言语谨慎,将陈锋的武力威慑巧妙转化为“国之柱石”,既安抚了老皇帝,又给主战派留了余地。
“屏障?”兵部尚书周师,九皇子陈珏的舅父,此刻脸色铁青,声音尖利如刀,“陛下!岭南王拥兵自重,战舰横行北境海疆,此乃僭越!其心昭然若揭!若任其坐大,恐非国之屏障,实为覆国之祸啊!臣请即刻下旨,严令岭南水师退回番禺港,无诏不得擅离!”
“周尚书此言差矣!”新任户部侍郎,一个曾在岭南为官、被陈锋破格提拔的清流官员朗声道,“若无岭南水师雷霆扫穴,倭寇之患岂能平息?北莽狼骑又焉能授首?岭南王为国戍边,劳苦功高!北境海防空虚多年,今有水师巨舰巡弋震慑,蛮夷慑服,商路畅通,此乃社稷之福!岂能以‘僭越’污之?”他言辞铿锵,殿内不少曾受岭南商贸之利或忌惮陈锋兵锋的官员纷纷点头附和。
老皇帝浑浊的目光扫过争执的群臣,最终落在御案上那枚来自岭南“燕子”密报的蜡丸上。蜡丸已被捏碎,里面只有一行小字:“九殿下密会室韦特使于西山别院,赠金刀玉印。”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攫住了老皇帝的心脏。通倭之后,又通室韦?自己这个儿子,为了对付陈锋,竟不惜引狼入室!
“够了!”老皇帝猛地一拍御案,声音带着压抑的疲惫与怒火,“岭南水师巡防海疆,乃朕默许!北境海防空虚,非一日之寒!此事…无需再议!”他目光如刀,剐过周师惨白的脸,又深深看了一眼垂首不语的陈瑜,“传旨,岭南王忠勇可嘉,着加东海盐税三成,充作水师军资!退朝!”
“陛下——!”周师如遭雷击,还想争辩,却被老皇帝那冰冷刺骨的目光生生将话堵了回去。加税?这哪里是惩罚?分明是默许了岭南水师的存在,甚至…变相资敌!一股巨大的恐惧和绝望瞬间淹没了周师。陈锋的刀,已经悬在了京城头顶,而陛下…竟在递磨刀石!
北境,碣石港。 咸腥的海风带着初冬的凛冽,刮在人脸上如同刀割。戍卫将军吴镇海扶着斑驳的垛口,望着远处海天交接处那两片越来越清晰的、如同移动山岳般的恐怖阴影,握着刀柄的手心已满是冷汗。
“将军…那就是‘镇海’?”副将的声音干涩发颤。
吴镇海没有回答,他的目光死死锁住那巨舰船舷两侧密密麻麻、如同巨兽鳞片般的射击孔,以及甲板上那几架被油布半掩、却依旧散发出令人心悸凶威的巨弩轮廓。他曾随军远征高丽,见过所谓的“艨艟巨舰”,可在那两艘钢铁怪物面前,高丽人的船简直如同孩童的澡盆!
“呜——!”
低沉雄浑的号角声如同洪荒巨兽的咆哮,穿透海风,狠狠撞在碣石港每一个守军的心头!“镇海”舰庞大的身躯缓缓调整航向,竟不偏不倚地朝着港口主航道驶来!没有旗语,没有交涉,只有沉默的、碾压一切的压迫感!
“戒备!弓弩上弦!床弩准备!”吴镇海嘶声怒吼,额头青筋暴跳。港内守军一片慌乱,士卒们握着兵器的手都在发抖。
就在“镇海”舰庞大的船首即将触及航道浮标的刹那,舰身猛地一个流畅到令人炫目的侧转!黝黑狰狞的“破浪锥”险之又险地贴着浮标擦过,带起的巨大尾流将浮标冲得剧烈摇摆,几乎倾覆!而“镇海”舰则如同一位高傲的君王,以无可挑剔的姿态,沿着离港口防御工事最近、却又精准卡在床弩射程之外的极限距离,缓缓巡弋而过。冰冷厚重的铁木装甲在冬日稀薄的阳光下反射着幽暗的光泽,甲板上,隐约可见身着银亮轻甲、手持奇异连弩的士卒,如同雕塑般肃立,目光冷漠地扫视着港口上如临大敌的守军。
绝对的沉默,带来绝对的压迫!
羞辱!这是赤裸裸的武力炫耀与羞辱!
吴镇海脸色由青转红,再由红转白,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却一个字也吼不出来。那钢铁巨兽所展现出的庞大、迅捷、精准操控力,以及甲板上士卒那漠视一切的冰冷眼神,都像一盆冰水,将他身为北境边将的最后一丝骄傲彻底浇灭。他引以为傲的坚城巨弩,在那怪物面前,恐怕连挠痒痒都算不上!
“传…传信洛邑…”吴镇海的声音沙哑干涩,带着他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岭南水师…巨舰巡弋…其威…不可敌!”最后一字出口,他仿佛被抽干了所有力气,扶着垛口的手微微颤抖。岭南的獠牙,已近在咫尺!
岭南军校,虎贲营驻地。 寒风卷过校场,刮起地上的浮尘。三百名被擢选入虎贲营的新锐,如同三百杆标枪,在寒风中矗立。李二牛站在队列中,左肩的伤口早已结痂,却在那件崭新的、泛着流水般冷冽光泽的银鳞轻甲覆盖下,隐去了狰狞。这甲胄轻若无物,却带来前所未有的安全感。他腰间皮囊里,沉甸甸地坠着三枚冰冷的铁疙瘩——掌心雷。
点将台上,杨铮玄甲覆身,目光如鹰隼般扫过台下每一张年轻而炽热的面孔:“虎贲!王爷亲卫!岭南尖刀!你们手中的刀,掌中的雷,身上的甲,皆是工械司呕心沥血之作!是岭南最锋利的牙,最坚硬的鳞!今日校阅,非为演武,而为——试刃!”他一挥手,“带上来!”
沉重的铁链拖地声刺耳响起。十名被俘的、身披北境制式重甲的死囚,被黑旗营士卒如拖死狗般拽到校场中央。这些昔日悍匪或敌国探子,此刻在银甲森然的虎贲新锐面前,眼中只剩下绝望的恐惧。
“虎贲营!第一队!目标,重甲囚徒!银鳞近战,破甲弩策应!”杨铮声音冰冷。
“杀!”
五十名虎贲士卒瞬间如猛虎出闸!李二牛冲在最前,他摒弃了所有花哨,只有无数次生死搏杀锤炼出的本能!银鳞甲赋予他远超常人的速度与灵活,他如同鬼魅般避开一名囚徒势大力沉的劈砍,手中特制的加厚分水刺毒蛇般自下而上,精准无比地刺入对方重甲腋下连接的皮革缝隙!
“噗嗤!”血光迸溅!
与此同时,二十步外,十架狰狞的破甲弩同时发出撕裂耳膜的咆哮!“嗡——轰!!”十道乌光瞬间跨越空间!坚固的北境重甲在螺旋三棱箭簇面前如同纸糊!沉闷的贯穿声与骨骼碎裂声爆豆般响起!五名囚徒如同被无形的巨锤击中,胸口炸开恐怖的血洞,连惨叫都未及发出便轰然倒地!
“第二队!掌心雷!投!”
另一队虎贲士卒如潮水般涌上,在逼近剩余五名魂飞魄散的囚徒刹那,手中铁疙瘩猛地掷出!
“轰!轰!轰!”
震耳欲聋的爆炸在校场中央接连炸响!火光与浓烟瞬间吞噬了目标!无数细碎的瓷片铁砂在狂暴的冲击波裹挟下,如同死亡风暴般席卷方圆数丈!刺鼻的硝烟味弥漫开来,待烟尘稍散,原地只剩下几具千疮百孔、铠甲扭曲变形的焦黑残骸!
死寂!整个校场只剩下寒风呼啸和粗重的喘息。虎贲新锐们望着自己亲手制造的修罗场,望着手中染血的分水刺和腰间冰冷的掌心雷,一股混合着震撼、亢奋与冰冷杀意的洪流在胸膛奔涌。这就是他们将要驾驭的力量!这就是为北伐锻造的利刃!
杨铮面无表情地看着场中狼藉,目光扫过李二牛溅满血点却依旧紧握兵刃的手,扫过王铁柱沉稳指挥藤牌手格挡飞溅碎片的背影,扫过刘三指在混乱中依旧冷静封死一名囚徒关节的精准动作。他缓缓举起手:“虎贲!刀锋已成!只待王爷号令——饮血北疆!”
“饮血北疆!饮血北疆!”山呼海啸般的怒吼直冲云霄,宣告着岭南新血的彻底蜕变!
岭南王府,澄心堂。 海风穿过洞开的轩窗,带来湿冷的咸腥与远处工坊区永不间断的铁锤轰鸣。陈锋立于巨幅舆图前,指尖正缓缓划过碣石港的位置。林虎、杨铮侍立两侧,身上犹带着校场的硝烟与血腥气。
“王爷,北境碣石守将吴镇海,八百里加急密报洛邑。”李三的身影如同融入阴影,声音低沉,“其报称:‘岭南水师巨舰巡弋,其威不可敌’。”他将一份誊录的密报呈上。
陈锋扫过那充满惊惧的字句,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不可敌?很好。要的就是他们怕!”他目光投向地图上蜿蜒的北境海岸线,“告诉欧阳卿,‘镇海’级三号舰龙骨铺设再提速!本王要它在开春化冻前下水!巡弋的路线,可以再往北挪一挪,靠近…津门卫!”
林虎眼中凶光大炽:“末将领命!定叫北境那些旱鸭子,夜不能寐!”
“虎贲营,如何?”陈锋转向杨铮。
“新刃已开锋,见血即成狼!”杨铮声音斩钉截铁,“银鳞、破甲弩、掌心雷三者相合,破甲摧坚,无往不利!李二牛、王铁柱、刘三指…皆是可造之材,假以时日,必为悍将!”
陈锋微微颔首,目光重新落回舆图,指尖重重敲在洛邑的位置:“内库加拨盐税,是安抚,也是试探。我那父皇,既想用我的刀,又怕被我的刀割了手。”他冷笑一声,“可惜,他递过来的磨刀石,本王…笑纳了!”
就在这时,一只羽毛湿透的鹞鹰闪电般穿窗而入,精准地落在李三臂鞲之上。李三解下鹰爪铜管,抽出薄如蝉翼的密报,只一眼,瞳孔骤然收缩!
“王爷!京畿西山,‘燕子’急报!”李三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九皇子陈珏,三日前密会室韦左贤王特使于西山皇家猎苑!赠金刀为信,许以‘北境三关’!室韦狼骑…恐已秣马厉兵!”
室韦!
这两个字如同冰锥,瞬间刺破了澄心堂内因实力暴涨而蒸腾的炽热战意!洛邑的明枪暗箭尚未平息,塞外的豺狼竟已被引至家门口!陈珏,这个丧家之犬,为了夺回失去的一切,竟敢行此裂土引狼的滔天之举!
陈锋脸上的冰冷弧度瞬间冻结,眼底深处,那焚尽八荒的野望第一次被浓烈如实质的杀机取代。他缓缓转过身,玄色王袍在穿堂风中猎猎狂舞,目光如极北寒冰,扫过林虎、杨铮、李三。
“好…好得很!”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碾碎金铁的森寒,“本王这九弟,倒是给北伐…送了份大礼!”他猛地一掌拍在案几上,厚重的紫檀木案应声裂开蛛网般的纹路!
“李三!”
“臣在!”
“黑旗营所有‘燕子’,给本王钉死陈珏!查清室韦狼骑动向、兵力、集结地!一根毛都不能漏掉!”
“诺!”
“林虎!”
“末将在!”
“水师巡弋照旧!新舰建造昼夜不息!命欧阳卿,掌心雷产量翻倍!告诉军校,新卒训练…见血的日子,提前了!”
“诺!”
“杨铮!”
“末将听令!”
“虎贲营即日起,移驻苍梧北隘!以战代练!凡越境之室韦游骑…杀无赦!取其首级,筑京观于关前!本王要那塞外的狼崽子们看清楚——”
陈锋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九霄龙吟,裹挟着滔天的怒火与铁血意志,震彻殿堂:
“想踏进我大周一步,先问过岭南的刀,答不答应!”
窗外,铅灰色的阴云沉沉压向岭南大地,一场酝酿于朝堂阴谋与塞外风雪中的血色风暴,已露出狰狞的獠牙。岭南这台战争巨兽,在亮出獠牙直指洛邑之时,亦将冰冷的锋芒,悍然转向了北方那更辽阔、更血腥的——国门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