岭南王府正殿内,死寂如寒冰封冻。数百道目光凝固在陈锋手中那只金樽之上,琥珀色的酒液在烛火下荡漾着妖异的光泽。瑶姬高举酒盏的指尖微微颤抖,惊鹊与寒蝉在她身后半步,浑身肌肉绷紧如满弓之弦。
“这杯洗尘酒,本王——饮了!”
陈锋的声音如同金铁坠地,撞碎满殿死寂。在所有人惊骇欲绝的注视下,他举杯仰首,喉结滚动,杯中酒液尽数入喉!
“王爷——!”林虎目眦欲裂,虎吼如雷,身形化作一道玄黑飓风直扑御阶!杨铮的剑已出鞘半尺,寒光刺目!李三的身影在殿角阴影中骤然凝实,袖中寒芒蓄势待发!
“噗——!”
酒液入喉的刹那,陈锋身躯猛地一晃,手中金樽“当啷”坠地!他一手死死捂住胸口,靛青王袍下的身躯剧烈颤抖,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血色,瞬间变得灰败如金纸!一缕刺目的黑血自他嘴角蜿蜒淌下,滴落在冰冷的金砖上!
“护驾!封锁大殿!擅动者格杀勿论!”林虎的咆哮如同惊雷炸响!殿门轰然关闭,沉重的落栓声如同丧钟!玄甲亲卫如潮水般涌入,刀剑出鞘的铿鸣连成一片森然寒潮,瞬间将整座大殿围成铁桶!所有文官武将被这突如其来的剧变骇得魂飞魄散,僵立原地,连呼吸都已停滞。
瑶姬保持着举杯的姿态,脸上那倾慕敬仰的柔婉面具寸寸龟裂,露出底下冰冷的苍白与一丝…难以置信的茫然。他竟真喝了?!如此干脆,如此决绝?!
“拿下!”林虎的刀锋已抵住瑶姬雪白的脖颈,只需一毫便可割断喉管。惊鹊与寒蝉刚欲动作,数道玄甲身影已如鬼魅般欺近,冰冷的刀锋同时架在了她们颈间,瞬间封死所有反抗可能。
“酒…有毒!”陈锋的声音嘶哑破碎,带着令人心悸的虚弱,每一个字都如同从肺腑中艰难挤出。他高大的身躯晃了晃,猛地向前栽倒!
“王爷!”林虎肝胆俱裂,一把扶住陈锋瘫软的身体。触手处,那曾经如山岳般坚实的躯体此刻竟沉重冰冷,生机如同退潮般迅速流逝!“太医!快传太医!”林虎的嘶吼带着从未有过的恐慌。
“封锁瑶台居!一应人等,押入黑狱!”李三的身影已鬼魅般出现在瑶姬身后,声音冷得不带一丝温度。他目光如刀,扫过那只被陈锋掷落在地的空杯,又掠过瑶姬惨无人色的脸,最后定格在惊鹊腰间一枚不起眼的鎏金香囊上,幽深的瞳孔骤然收缩。
千里之外的洛邑,此刻正被另一种风暴彻底吞噬。
岭南王八百里加急送入京城的“第二份厚礼”——北莽左贤王金兀术那颗经过硝制、怒目圆睁的狰狞头颅,以及那面被刀箭撕裂、沾染着干涸黑血的苍狼王旗,被岭南信使以最张扬的姿态,一路高举着穿过洛邑最繁华的长街,直抵皇城朱雀门外!
“北莽狼王金兀术!犯我岭南!枭首示众!岭南王献捷于陛下!扬我国威!”
信使洪亮的报捷声,如同滚雷般碾过洛邑喧嚣的街道。无数百姓涌上街头,目瞪口呆地看着那在阳光下反射着可怖光泽的巨大头颅,看着那面象征着北莽王庭威严、此刻却如同破布般被挑在长杆上的王旗。
“天爷!真是金兀术!我在北境贩马时见过他的画像!这恶狼的脑袋真被岭南王砍下来了!”
“三万苍狼骑全军覆没?岭南…岭南军什么时候这么强了?!”
“快看!告示墙上!周侍郎通敌的金符拓印!还有那个叫拓跋野的画像!我的娘!真是周廷玉指使的!”
人群彻底沸腾!惊骇、狂喜、愤怒的情绪如同火山般喷发!金兀术的头颅和王旗是血淋淋的战功,是足以震慑四夷的赫赫武勋!而那漫天飞舞、几乎贴满洛邑每一个角落的通敌金符拓印与拓跋野画像,则是裹着蜜糖的剧毒砒霜,将周廷玉,乃至其背后的九皇子陈珏,死死钉在了通敌叛国的耻辱柱上!
“诛国贼!清君侧!”不知谁先嘶吼出声,瞬间点燃燎原之火!愤怒的人群如同洪流般涌向周府所在的内城方向,砖石瓦块如同雨点般砸向周府紧闭的朱漆大门!曾经门庭若市的周府,此刻已被京兆尹衙门的差役团团围住,如同囚笼。
周府内,书房。周廷玉瘫坐在太师椅上,面如死灰,听着府外震天的怒吼与砸门声,如同听着自己的丧钟。他面前书案上,赫然是岭南“燕子”昨夜悄然送入的“第三份薄礼”——一张绘制精细的岭南沿海布防图,图上清晰标注着几处用朱砂圈出的“防御薄弱点”,旁边一行小字:“敬献九殿下,愿助东海‘友邦’,觅得良机。”
“完了…全完了…”周廷玉枯瘦的手指死死抠住扶手,指甲断裂渗出鲜血也浑然不觉。陈锋送来的不仅是催命符,更是将他最后一丝价值榨干后,弃如敝履的嘲讽!通敌铁证如山,岭南布防图更是将他通敌卖国的罪名彻底坐实,再无半分转圜余地!他成了九皇子必须立刻切割、甚至亲手抹去的污点!
“老爷!老爷!”管家连滚爬爬冲入书房,声音带着哭腔,“宫里…宫里来人了!是…是陛下的暗卫!”
周廷玉浑身一颤,浑浊的老眼中最后一点光芒彻底熄灭。他颤抖着伸出手,摸索到书案暗格,取出一枚龙眼大小的蜡丸,看也不看,猛地塞入口中,喉头滚动,狠狠咽下!
“呃…”剧痛瞬间撕裂五脏六腑!周廷玉双目圆瞪,身体剧烈抽搐,乌黑的血沫从口鼻中狂涌而出,带着浓烈的苦杏仁味。他死死盯着岭南的方向,眼中是无边的怨毒与…一丝解脱。身体轰然栽倒在地,再无声息。
岭南王府,澄心堂内殿。浓重的药味混合着血腥气,弥漫在凝滞的空气中。数名须发皆白的老太医跪伏在地,额头紧贴冰冷的金砖,浑身抖如筛糠。
“王…王爷所中之毒,乃…乃天下奇毒‘离人醉’!”为首的太医令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此毒…此毒诡谲,遇酒则发,初时如心疾骤发,呕血昏迷,三日内…五内俱焚…神仙难救啊!”他说完,已是涕泪横流,重重叩首。
龙榻之上,陈锋双目紧闭,面如金纸,气息微弱。林虎如同一尊铁铸的凶神,按剑立于榻前,虎目赤红,周身散发的煞气压得人喘不过气。杨铮脸色铁青,指甲深深掐入掌心。
“解药何在?”林虎的声音如同刮过寒铁的刀锋。
“无…无解啊林统领!”太医令几乎哭嚎出来,“此毒…此毒传闻出自前朝宫廷秘藏,早已失传…老朽…老朽只能以百年老参和雪莲强行吊住王爷一丝元气…但…但恐…恐难撑过三日…”话音未落,林虎腰间佩刀已铿然出鞘半尺!刺骨寒光映得满室皆白!
“废物!”一声沙哑的厉喝骤然响起!并非来自林虎,而是——龙榻之上!陈锋不知何时竟睁开了眼睛!那双眼眸深处,没有濒死的浑浊,只有焚尽八荒的冰冷怒火与掌控一切的锐利锋芒!虽然脸色依旧灰败,气息微弱,但那眼神,却如同苏醒的洪荒巨兽!
“王…王爷!”众人又惊又喜,太医令更是吓得瘫软在地。
陈锋的目光掠过惊愕的众人,最终落在匆匆入内、单膝跪地的李三身上。李三手中捧着一个打开的锦盒,盒内铺着红绸,上面静静躺着一枚鎏金香囊,香囊已被拆开,露出里面几粒残余的深紫色香料,以及一小块浸泡过“离人醉”原液的棉片。
“瑶姬贴身之物,惊鹊所佩。”李三声音森冷,“‘离人醉’需以‘紫萝烟’香气为引,混入酒中方显毒性。此香囊与酒器,皆出自瑶台居。瑶姬与其侍女,已押入黑狱水牢。然…此毒配方,黑狱亦无存档。”
“紫萝烟…”陈锋低语,嘴角缓缓勾起一抹冰冷刺骨的弧度,虚弱的声音却带着斩钉截铁的杀伐,“洛邑…长乐坊…‘胭脂红’…”他每吐出一个词,都让李三眼中精光更盛一分!王爷竟连如此隐秘的线索都了如指掌!
“传…传令…”陈锋艰难地抬起手,指向墙上悬挂的巨幅大周海疆舆图,指尖颤抖却异常坚定地落在东海之上,那片被标注为“倭寇频扰”的深蓝海域,“黑旗营…东海…撒网…待…待客…”
“诺!”李三眼中寒芒爆射,瞬间领会!倭寇?不!王爷指的是顺着“胭脂红”和“紫萝烟”的线,必将浮出水面的——新的豺狼!他重重叩首,身影如鬼魅般消失在殿内。
陈锋的手无力垂下,重新闭上双眼,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然而,那嘴角残留的冰冷弧度,却如同对千里之外所有敌人的无声宣判。
林虎猛地转身,对着殿内所有人,声音如同滚雷:“王爷病重,需静养!今日殿内之事,但有半字泄露者——诛九族!”煞气如实质般弥漫,所有人噤若寒蝉。
岭南西郊,玄甲军秘密基地深处。巨大的山腹溶洞被火把照得亮如白昼。与外界弥漫的沉重压抑截然不同,此地一片热火朝天。
“下水!”随着一声令下,沉重的绞盘在数十名赤膊壮汉的号子声中缓缓转动。山腹一侧巨大的水闸轰然开启,冰冷的地下水汹涌灌入一个庞大无比的石砌船坞。
一艘巨舰的轮廓在幽暗的水光中逐渐清晰!它比之前缴获的倭寇战船庞大数倍,流线型的船身包裹着特制的铁木混合装甲,船头装有狰狞的巨大冲角。最令人瞩目的,是船舷两侧那密密麻麻的射击孔,以及甲板上数架被油布覆盖、形制狰狞的巨型床弩!
“海蛟级一号舰,‘镇海’!”工械司主事欧阳卿满脸油污,声音嘶哑却带着狂热的亢奋,对身旁一身便服的林虎道:“林统领请看!龙骨乃百年铁力木所制,外包三层冷锻铁板!船舷炮位三十六,可发‘神机弩’(改良重型床弩)!船首‘破浪锥’,专克敌船!只要王爷令下,此舰出港,必叫那些东瀛跳蚤有来无回!”
林虎抚摸着冰冷厚重的船舷装甲,感受着这钢铁巨兽蕴含的恐怖力量,眼中燃烧着熊熊火焰。王爷中毒昏迷的消息被严密封锁,但这艘在王爷布局下悄然成型的海上利刃,却无声诉说着他早已预见的风暴。
就在此时,一名浑身湿透、如同水鬼般的黑旗营信使从船坞水道中潜游而出,将一枚密封的铜管呈给林虎。林虎拧开铜管,抽出薄绢,上面只有李三凌厉的字迹:“‘胭脂红’货船三艘,伪装商队,自长乐坊出,航向——琉球。所载非丝茶,乃精铁、硫磺、硝石。接头者,倭语。”
林虎五指猛地攥紧,薄绢化作齑粉!他抬头望向巨舰狰狞的冲角,又仿佛穿透重重山岩,望向王府深处那间弥漫药气的内殿。
“装填弩箭!检查风帆!三日之内,‘镇海’必须能碾碎任何胆敢靠近岭南的倭船!”林虎的吼声在巨大的溶洞内隆隆回荡,“王爷在等!等我们把这群海上豺狼的骨头,一寸寸——碾成渣!”
山腹深处,铁锤敲击声、号子声、巨舰龙骨摩擦水面的低沉轰鸣,交织成一首为东海上即将到来的血色盛宴而奏响的序曲。
澄心堂内殿,烛火昏暗。龙榻上的陈锋,在无人察觉的阴影中,嘴角那抹冰冷的弧度,似乎又深了一分。他的手指,在锦被下,极其微弱地、却异常精准地,敲击着某个只有他自己才懂的节奏,如同在无声地调动着千军万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