岭南的秋阳毫无保留地倾泻在首府新城“格致院”的青石广场上。陈锋站在高台边缘，玄色王袍的下摆被微风轻轻拂动，他脚下是黑压压一片近千名被州府遴选而来的蒙童。这些孩子大多不过七八岁，面黄肌瘦，眼神里交织着懵懂与怯懦，粗布衣衫上还沾着田间的泥点或工坊的炭灰。他们局促地站着，像一群误入陌生丛林的小兽。广场四周，受邀观礼的州学老儒、各州官吏、甚至混迹人群中的京城探子，目光或审视、或疑虑、或暗含讥诮。在这些浸淫旧学数十年的夫子眼中，岭南王此举无异于痴人说梦——让泥腿子的娃娃开蒙？简直是糟蹋圣贤书！
“王爷，各州遴选的首批蒙童九百七十八人，俱已在此。”岭南学政司主事周文清躬身禀报，花白胡须微微颤动，语气恭敬却难掩忧虑，“只是…《三字经》、《千字文》雕版虽已齐备，然师资缺口巨大，通文墨者多不愿屈就蒙学，恐难以为继…”
陈锋的目光掠过台下那些惴惴不安的稚嫩面孔，并未直接回应周文清的担忧，反而从袖中取出一册薄薄的、封面绘着稻穗与铁锤图案的书。“周学政，你看此物如何？”
周文清双手接过，翻开扉页，瞳孔骤然收缩。书页之上，并非竖排工整的“人之初，性本善”，而是横排的清晰大字，每个字旁竟配有图画！那“锄”字旁画着一柄曲辕犁，“水”字旁是蜿蜒水渠，“铁”字旁赫然是西山高炉喷吐烈焰的简图！更令他心神剧震的是内页：算术章中，竟以岭南特产的荔枝、龙眼为计数之物；地理篇中，手绘的岭南山川舆图清晰标注着各州矿藏与河道；农桑卷内，深耕密植之法配着水车灌溉图例，简洁明了！这哪里是蒙学开智的《三字经》？这分明是…一把凿向千年蒙昧的利斧！
“此乃《岭南蒙学第一册》。”陈锋的声音不高，却清晰传遍寂静的广场，“不教玄虚道理，只授安身立命、建设乡土之实学！算术以明数理，农工以知稼穑百艺，地理以识家国河山！”他目光如电，扫过台下那些渐渐抬起头的孩子，“本王要的，不是皓首穷经的书虫，而是能丈量田亩、核算粮秣、辨识矿苗、看懂水排图样的岭南新血！今日起，岭南蒙学，便以此书为基！”
《岭南蒙学第一册》如同一块投入死水潭的巨石，瞬间在岭南乃至整个大周文坛激起了滔天巨浪。
苍梧关隘，岭南通往中原的咽喉之地。关城税吏赵老六斜倚在斑驳的城门洞阴影里，剔着牙花子，百无聊赖地看着一队驮满粗瓷大瓮的商旅缓缓过关。商队头领点头哈腰地递上通关文牒，随车货物中，一摞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书册引起了他的注意。
“这什么玩意儿？蒙学书？”赵老六随手抽出一本，漫不经心地翻开。只一眼，他剔牙的手就僵住了。书页上，“船”字旁边画着首府船坞里正在铺设龙骨的巨大战船轮廓，线条虽简，气势磅礴！“盐”字旁是晒盐场格子般的盐田！“税”字旁边，竟是一个简易算盘图示，旁边写着“一车瓷瓮三十，税取其六，该纳几何？”下面画着三串铜钱，每串十枚，旁边两枚散钱被朱砂圈出！
“嘶…”赵老六倒吸一口凉气，他虽只是个粗通文墨的税吏，但书里这图文并茂、直指要害的内容，让他脊背瞬间冒出一层冷汗！这东西要是流传开去，寻常贩夫走卒都能看懂税赋门道，他们这些税吏还怎么在秤杆子上做文章？他猛地合上书，厉声喝道：“此乃岭南邪书！蛊惑人心！全部扣下！人货不得出关！”
商队头领脸色煞白，噗通跪倒：“大人！这是岭南王府官印许可、发往各州蒙学的正书啊！您看这印…”
“王府？”赵老六看着封底那清晰的“岭南王府格致院监制”朱红大印，眼皮狂跳，扣书的手微微发抖，最终还是像被烫到般猛地松开，“走…快走！”他挥手放行，看着商队远去，只觉得那摞书册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得他坐立不安。
消息如同长了翅膀。数日后，首府新城“万商集”最大的书肆“翰墨轩”门前，人潮汹涌，竟排起了罕见的长龙。排队的并非儒衫士子，而是布衣短打的工匠、满脸风霜的老农、甚至精明干练的商贾！他们争相抢购的，正是那本图文并茂的《岭南蒙学第一册》！
“掌柜的！再给我留五本！我们木匠行会的兄弟都要看！里面那水排结构图，比老师傅的‘鬼画符’清楚多了！”一个满脸木屑的粗壮汉子挥舞着铜钱大喊。
“俺要一本！就冲着里面那稻穗图！王爷写的灌水法子，比俺们村里老把式还管用哩！”一个老农挤在人群里，急得额头冒汗。
书肆掌柜忙得脚不沾地，看着白花花的铜钱流水般涌入，心中惊涛骇浪。一本蒙学书，竟引得市井沸腾！更让他心惊的是，人群中，几个穿着体面、眼神却闪烁不定的人，正将这一幕飞快地记入怀中暗藏的纸笺。
首府城东，“启明”蒙学堂。秋日的阳光透过新糊的明瓦纸窗，洒在整齐的木制课桌椅上。五十名蒙童挺直腰板坐着，他们面前不再是戒尺与线装书，而是一块块打磨光滑、涂了黑漆的小木板，以及一盒盒雪白的石膏笔。
讲台上站着的，并非皓首穷经的老夫子，而是一个二十出头、名叫方晴的年轻女子。她原是军器监一名绘图匠的女儿，因心思细密、识字算学俱佳，被破格选入“蒙学师范馆”受训，如今已是首批结业的师范生之一。此刻，她捏着一支石膏笔，在黑漆木板上流畅地画出一道水渠的简图，又在渠边写下一个斗大的“渠”字。
“水从何处来？”方晴声音清亮，指着图画问。
“沧澜江！”孩子们异口同声，稚嫩的童音在学堂里回荡。
“修渠为何？”
“引水灌田！”一个虎头虎脑的男孩抢答，“俺爹说，有了渠，坡地也能种稻子，收成翻倍！”
“翻倍是多少？”方晴顺势追问，在木板上画出两堆稻谷，一堆少，一堆多，又在旁边写下“倍”字。
“一倍就是…就是多了一堆！”另一个女孩指着图画兴奋地说。
“对！”方晴赞许地点头，用石膏笔在两堆谷子旁分别写下“1”和“2”，“这叫数！一石谷，变两石，便是一倍！”她又在“倍”字旁画了两枚一模一样的铜钱。
学堂窗外，几双来自京城“探子”的眼睛死死盯着这匪夷所思的一幕。没有之乎者也的枯燥背诵，没有戒尺敲打手心的沉闷声响。那些工匠、农夫的子女，竟对着图画和古怪符号，如此自然地理解了水渠的作用和“倍”数的含义！更让他们心惊的是，下课前，方晴让孩子们拿出自己的小木板，用石膏笔画出自家屋舍的简图，并尝试写出家人的称呼。当那些歪歪扭扭却充满生机的“父”、“母”、“家”字出现在木板上时，探子们只觉得一股寒意从心底窜起——岭南王，这是要将文字与道理，如同播种般，撒进每一个最卑贱孩童的心田！这比锻造十万刀兵，更令人胆寒！
“荒唐！离经叛道！斯文扫地！”
首府州学明伦堂内，须发皆白的大儒宋濂气得浑身发抖，手中那本《岭南蒙学第一册》被他攥得几乎变形。他面前站着几位同样义愤填膺的州学博士和本地名儒。
“图画入蒙学，已是亵渎圣贤！竟还以匠作、农耕之术充塞其间，将商贾算计之物堂皇入书！长此以往，圣贤微言大义何在？礼义廉耻何存？”宋濂痛心疾首，拐杖重重顿地，“此乃断我华夏文脉根基之毒！岭南王…这是要毁我千年教化啊！”
“宋老所言极是！”一名中年儒生接口，眼中闪动着别样的光，“王爷受奸佞蛊惑，行此谬政。我等饱读诗书，岂能坐视？当联名上书，直谏王府！更要让王爷亲眼看看，此等邪书教出来的，是何等不知礼数的顽童！”
启明蒙学堂的操场上，一场精心策划的“考校”猝不及防地降临。宋濂为首的数名老儒，在几名本地官员的陪同下（其中几人眼神闪烁），堵住了刚刚放学的孩童。方晴将孩子们护在身后，警惕地看着这群来者不善的儒生。
“女流之辈，也敢妄称师表？”宋濂看也不看方晴，目光锐利如刀，直刺她身后一个穿着打补丁衣衫、却眼神明亮的男孩，“你，过来！老夫且问你，可知‘忠孝’二字何解？”
男孩有些紧张，但在方晴鼓励的目光下，挺起胸膛大声回答：“阿爹在军器监打铁，王爷说那是为岭南造甲胄兵器，护佑乡亲，就是‘忠’！我娘生病，我每日下学劈柴担水，照顾娘亲，就是‘孝’！” 质朴无华，却字字砸在人心坎上。
宋濂老脸一僵，这答案虽无引经据典，却无可辩驳。旁边一名儒生立刻抢问另一个女孩：“哼！巧言令色！那你说说，‘君子远庖厨’，何解？莫非尔等整日与工匠、庖厨为伍，便不是君子了？”
女孩眨着大眼睛，毫不怯场：“先生说，格致院的大匠造出水车，让旱地变良田，养活千万人，就是大君子！学堂的厨娘张婆婆，煮的粥救了隔壁饿晕的王爷爷，也是君子！躲在屋子里只会说‘远庖厨’的人，才不是真君子！” 伶牙俐齿，竟暗含机锋！
“放肆！”宋濂身旁一个官员模样的中年男子（正是暗中撺掇儒生发难之人）勃然作色，指着方晴和孩子们，“强词夺理！目无尊长！这就是你教出来的学生？这就是岭南蒙学的成果？简直是一群不知礼数的…”
“够了！”
冰冷的声音如同寒泉，瞬间冻结了场中所有的嘈杂。陈锋不知何时已出现在人群之外，玄衣如墨，缓步而来。他身后跟着铁鹰和数名亲卫，无形的威压让喧嚣的儒生们瞬间噤若寒蝉。那官员脸色唰地变得惨白。
陈锋没看那官员，目光扫过宋濂等老儒，最终落在那些挺直小胸膛的蒙童身上，眼中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暖意。“礼数？”他声音平淡，却带着千钧之力，“礼，在稚子纯孝之心，在稚子明辨是非之能！数日前，城西老匠王铁锤病倒，其孙年方九岁，凭蒙学所识之字，看懂药铺方剂；凭蒙学所习数算，购药分毫不差！此非礼？此非智？”
他目光陡然锐利，如鹰隼般锁住人群中几个试图悄悄后退的京城探子面孔：“尔等所恃‘礼数’，可曾让田垄间的农夫多收一斗谷？可曾让工坊里的匠人多锻一片甲？可曾让岭南稚童，能读家书、算米粮、知家国？” 一连三问，如同重锤，砸得宋濂等老儒面色青白，哑口无言。那几个探子更是如芒在背，冷汗瞬间浸透内衫。
陈锋不再理会他们，俯身从一个男孩手中接过他的小木板，上面用石膏笔歪歪扭扭画着一座冒着烟的炉子，旁边写着“父”、“铁”、“好”三个字。他指尖拂过那稚嫩的笔迹，声音传遍寂静的操场，清晰无比：“传本王令：自即日起，岭南各州县，增建蒙学堂三百所！凡适龄童子，无论男女，无论出身，皆可入学！本王要这岭南大地，处处闻读书声！”
岭南的秋风裹挟着稻谷的醇香和工坊的铁腥气，吹过首府新城鳞次栉比的屋宇。在那些新落成的蒙学堂里，稚嫩的童音齐声诵读着《岭南蒙学第一册》的句子，清越而充满生机：
“水车转，禾苗青；高炉立，铁骨成！识文字，明数理；勤耕读，报家国！”
琅琅书声穿透院墙，飘向远方。首府最高档酒楼“望江阁”的临窗雅座内，几名商人打扮的京城探子面无人色。他们面前摊开的密报上，墨迹淋漓，带着难以抑制的颤抖：
“岭南蒙学已成燎原之势！其书图文并茂，直指百工农商之实务，童子习之，数月即可识字算数，明晓稼穑工技之理！王府更颁‘师范’新制，广训女流及寒门子弟为蒙师，所费甚廉而成效奇速！长此以往，岭南万民皆可为王耳目、王臂膀！此非刀兵之祸，乃釜底抽薪、绝户之计！其害…更甚八十万铁骑！”
笔锋在此戛然而止，一滴浓墨狠狠砸在“绝户之计”四字上，如同探子心头滴落的绝望。窗外，蒙学堂的读书声随风入耳，字字清晰，声声震魂。探子握笔的手剧烈颤抖，再无法落下一个字。他仿佛看到无数识文断字、明理精工的岭南新血，正从那些简陋的学堂中走出，汇成一股比钢铁洪流更汹涌、更无孔不入的滔天巨浪，即将席卷并彻底淹没那个沉疴遍地、暮气沉沉的大周王朝。
稚子开蒙，惊雷无声！
陈锋颁行图文蒙学，以农工百艺为基，首府州学老儒斥为“断文脉根基之毒”；
商路暗流涌动，《岭南蒙学第一册》成禁书，苍梧关吏惊见贩夫走卒争相抢购；
师范生方晴执笔授课，石膏板书演算农工实务，窗外探子窥见稚子明理，胆裂心寒；
大儒宋濂携众发难，蒙童以“父忠母孝” 质朴之言，驳倒“君子远庖厨”迂腐之论；
陈锋亲临震慑，斥老儒“尔等礼数，可曾多收一斗谷？”，当场下令增建蒙学三百所；
琅琅书声化无形惊雷，京城密报颤笔疾书：“此乃绝户之计，更甚八十万铁骑！”
岭南智慧火种已燃，他日燎原，焚尽九重宫阙愚民锁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