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府广场上震慑宵小的陌刀寒光犹在目，铁水奔流的轰鸣尚在耳畔，陈锋的脚步已踏入首府城郊新辟的军器监重地。此地远离市井喧嚣，被连绵丘陵环抱，一条水量丰沛的河流被引入，驱动着数十架庞大的水力锻锤。巨大的木制轮盘在河水的冲击下日夜旋转，带动沉重的生铁锤头此起彼落，发出震耳欲聋的“咚！咚！咚！”的夯击声，如同巨人擂响的战鼓，宣告着岭南军工的脱胎换骨。
陈锋在一众将官与匠作大匠的簇拥下，步入热火朝天的核心工坊。热浪裹挟着铁腥味扑面而来。巨大的水力锻锤下，通红的铁条在工匠们的钳制下反复承受着千钧重击，每一次锤落，都激起漫天火星，铁条也随之延展、变形，内部杂质被无情地挤压排出。然而，当第一批依照“炉膛”坳地提供的新铁锭、新鍮石（黄铜）打制而成的陌刀与甲片被呈上时，随行众人的兴奋却凝固了。
“王爷请看！”军器监首席大匠鲁衡，一位双臂粗壮如老树虬枝、脸上烙印着火焰疤痕的老者，声音沙哑而沉重。他拿起两把同样形制、同样由新铁打造的陌刀。一把刀身光洁笔直，刃口在炉火映照下流淌着冷冽的幽光；另一把却肉眼可见地带着细微的弧度，刃口边缘甚至有几处不易察觉的卷刃与细微崩口。他又捧起几片胸甲甲叶，有的厚薄均匀，敲击声清越悠长；有的则厚薄不均，声音沉闷喑哑。“同样的铁料，同样的工序，同样的匠人用心，出来的东西……却天差地别！”鲁衡的眉头拧成了疙瘩，饱经风霜的脸上满是挫败与困惑，“若以此等参差之器装备大军，上了战场，便是拿儿郎们的性命当儿戏啊！”
工坊内喧嚣的锻打声仿佛瞬间远去，气氛凝重如铁。铁鹰的脸色阴沉下来，手不自觉地按住了腰间那柄曾斩断精钢的宝刀。装备的参差不齐，对一支追求令行禁止、如臂使指的虎狼之师而言，无疑是致命的隐患。难道“炉膛”奔涌的铁水与“卧龙水排”的伟力，竟要毁在这最后一步的锤炼定型之上？
陈锋的目光在两把差异显着的陌刀上停留片刻，又扫过那些良莠不齐的甲片。他没有斥责，反而俯身拾起地上锻打后剥落的一块暗红色氧化铁皮，指尖捻动。“人力有尽时，心意难相通。” 他的声音在嘈杂的工坊里异常清晰，带着穿透力，“鲁大匠，诸位师傅，你们的手艺皆是千锤百炼而来，无人质疑。然百人有百法，千锤有千力。差之毫厘，器则谬以千里。”他直起身，目光如炬，扫视着周围汗流浃背却难掩沮丧的匠人们，“欲成制式精兵之器，非唯靠巧手与匠心，更需立下万世不移之‘规矩’！”
“规矩？”鲁衡和一众大匠面面相觑，这个词在工匠行当里并不陌生，可王爷此刻强调，似乎另有所指。
“取纸笔，炭条！”陈锋断然下令。
很快，一张宽大的桑皮纸铺在平整的石台上。陈锋挽起袖口，亲执炭条，手腕沉稳有力，线条精准利落。一副前所未见的复杂图样在他笔下迅速成型：那陌刀的长度、宽度、刃口角度、刀柄粗细、配重位置……每一个关键尺寸，都用极其清晰的线条和前所未见的符号（阿拉伯数字）标注得明明白白！不仅整体，更将刀身分解为刃、背、格、茎、镡等数个部件，每一部件都有独立而精确的图纸，标注着各自的尺寸公差范围！
“此刀，全长一丈一尺三寸！刃长七尺八寸，最宽处三寸二分！刃口斜度，定为二十五度！”陈锋的声音斩钉截铁，炭条点在图纸上，“此为总图。再看分图——刃部厚薄，自脊至锋，由三分渐薄至一厘！任何一处，厚薄不得超出此限！”他指尖划过标注着尺寸界限的线条，“所有依图打造的部件，须能严丝合缝，互换装配！”
接着，他又画出几件特殊的器具图样：带有精确刻度的铜尺、铜规；内部开凿出标准凹槽与凸起的校验铁砧；用以测量刃口角度的带刻度量角木盘……“此乃‘规’与‘矩’之器！造尺，必以钦天监测日影定准之尺为母本，一丝不差！造砧造盘，必由尔等大匠以毕生功力，打造出绝对标准之器！自此以后，凡入此工坊之铁料，所出之刀胚、甲片，必以此‘规矩’衡量！合者，留！不合者——”陈锋的声音陡然转冷，炭条重重一划，“回炉！或降格为农具用铁！绝不容情！”
整个工坊鸦雀无声，只有河水驱动水轮的哗哗声和远处锻锤的闷响。鲁衡死死盯着那套前所未有、精细到令人发指的图纸和校验器具图样，浑浊的老眼先是茫然，随即爆发出难以言喻的震撼与明悟！他猛地扑到石台前，粗糙的手指颤抖着，抚过图纸上标注的每一个尺寸，每一个代表公差的符号，如同抚摸绝世珍宝！
“妙……妙啊！！”鲁衡激动得语无伦次，脸上的火焰疤痕都因充血而显得发亮，“王爷！老朽懂了！懂了！有了这‘死规矩’，有了这‘铁砧尺’，管他张三李四王五来打，只要按图索骥，用这尺子量，往这砧上卡！出来的东西，它……它就得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好！好一个‘规矩’！这才是真正的大匠之道！非人力之巧，乃天道之公！”他霍然转身，对着所有呆若木鸡的匠人，用尽力气嘶吼：“都听清了？！王爷赐下了天工开物的‘规矩’！自今日起，军器监，只认‘规矩’不认人！打出来的东西，先过‘规矩’这一关！”
“规矩”既立，军器监如同被注入了一剂狂暴的猛药。鲁衡亲自带着几位手艺最精湛、威望最高的老匠人，闭关三日，如同朝圣般，耗尽心神打造出了第一套“母规”、“母矩”和校验砧盘。当那柄铜尺的刻度被反复校准，确认与钦天监珍藏的标准尺毫厘不差；当校验铁砧的凹槽与凸起光滑如镜、角度精准无误；当量角盘上的刻度清晰分明——这套被鲁衡视为“神器”的标准器具，被隆重地供奉在军器监正堂，由亲卫营日夜守卫。
“咚！哐当！”
巨大的水力锻锤下，烧红的铁条被工匠用长钳夹起，精准地放置在特制的模具之中。锻锤轰然落下，沉重的闷响带着大地的震颤。一次，两次……当铁条在模具的约束下初步成型，冷却后取出，立刻有负责校验的匠人上前，拿起冰冷的铜尺和特制的卡规，在无数双眼睛的注视下，一丝不苟地测量新成型的刀胚长度、宽度、厚度。
“刃脊厚，三分一厘！超限！”校验匠面无表情，声音冰冷，手中的铜尺和卡规如同断人生死的铡刀。
负责锻打的年轻工匠脸色瞬间煞白，嘴唇哆嗦着。旁边监工的匠头看了一眼鲁衡。鲁大匠眼皮都没抬，只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炉！”
那带着年轻工匠汗水和希望、却超出“规矩”一丝的刀胚，被毫不留情地投入了旁边的回炉熔池，瞬间被暗红色的铁水吞没，只冒起一股青烟。年轻工匠身体晃了晃，眼圈发红，却死死咬着牙，一声不吭地回到锻位，再次夹起一根烧红的铁料。这一次，他放置的角度更加小心，眼神专注得近乎虔诚。
另一处工位，几片新锻打出的胸甲甲叶被叠放在校验铁砧的凸起上。校验匠拿起一个同样标准、边缘锋利的凹形卡具，用力向下一按！
“咔嚓！”
一片甲叶边缘，因锻打时受力略有不均，未能完全贴合砧座凸起的弧度，在卡具的压力下，发出一声轻微的、令人牙酸的金属呻吟，边缘出现了肉眼难辨的细微卷曲变形。
“甲叶弧面不合规！韧劲不足！”校验匠的声音依旧冰冷。
“回炉！”匠头的声音紧随而至，不容置疑。
残酷的筛选日复一日。回炉的废品堆积如山，合格者十不存一。汗水、泪水，甚至是因极度专注而咬破嘴唇渗出的血水，滴落在滚烫的铁砧上，瞬间化作青烟。匠人们从最初的沮丧、不解，甚至暗生怨怼，在鲁衡近乎严苛的以身作则和反复强调“规矩即性命”的铁律下，逐渐被磨砺出一种新的气质——一种摒弃了个性、追求绝对精准、近乎冷酷的匠魂。他们的眼神不再随意，动作不再随性，每一次落锤，每一次测量，都如同在完成某种神圣的仪式。工坊内，除了锻锤的轰鸣和水轮的哗响，便是校验匠冰冷报数的声音，以及偶尔响起的“回炉”指令。一种前所未有的、冰冷而高效的秩序，在这片曾经依靠经验与手感的热土上，悄然生根。
当第一把完全符合所有“规矩”、由标准化部件严丝合缝组装而成的制式陌刀，被鲁衡用微微颤抖的双手捧到陈锋面前时，已是半月之后。
此刀通体呈现“炉膛”新铁特有的青黑光泽，线条笔直如墨线弹出，刃口薄而均匀，在日光下流转着一泓秋水般的冷冽寒芒。刀镡、刀茎的接口处光滑平整，浑然一体。鲁衡将它郑重地递到铁鹰手中。
铁鹰握紧刀柄，入手沉重而平衡。无需言语，他深吸一口气，眼中精芒爆射，猛地一声断喝，双臂肌肉贲张，陌刀化作一道撕裂空气的青黑色雷霆，以开山裂石之势，狠狠斩向校场旁一根用来测试的碗口粗生铁桩！
“镗——！！！”
震耳欲聋的爆鸣声比半月前斩断腰刀时更加恐怖、更加纯粹！没有金铁交击的刺耳摩擦，只有摧枯拉朽般的断裂脆响！
那根实心的生铁桩，竟如同脆弱的朽木，被陌刀宽厚的锋刃从中劈开！断口处光滑如镜，上半截铁桩带着凄厉的呼啸翻滚着飞出去数丈之远，重重砸在地上，激起一片烟尘！而陌刀的刃口，只在阳光映照下，隐约可见一道比发丝更细的白线！
整个校场，落针可闻。所有目睹这一幕的工匠、亲卫、将官，全都如同被施了定身法，张大了嘴，眼中只剩下无与伦比的震撼！
“好！”陈锋抚掌，眼中终于流露出满意的锐芒，“此刀，方配称我岭南虎贲之獠牙！鲁大匠，以此刀为‘样刀’，即刻起，军器监所有工坊，全力开动！本王要的，不是一把神兵，而是千万把一般无二、皆可断铁碎钢的——制式杀器！”
“遵命！”鲁衡轰然应诺，声音因激动而嘶哑，老泪纵横。他身后的匠人们，挺直了曾经被汗水压弯的脊梁，疲惫的脸上焕发出从未有过的、近乎神圣的荣光。千锤百炼，规矩成锋！这青黑色的寒芒，便是岭南意志的延伸！
岭南首府，醉仙楼最奢华的雅间内。几个身着锦袍、神态倨傲的商人正推杯换盏，为首的是个面皮白净、眼带精光的中年人，正是江南巨贾周氏在岭南的大掌柜，周福。他轻轻摇晃着手中的琉璃杯，杯中琥珀色的美酒荡漾。
“听说了吗？咱们那位王爷，最近在军器监可是下了血本，弄出个什么‘规矩’，折腾得那帮匠人哭爹喊娘，回炉的废铁堆成了山！”一个圆脸商人嗤笑道，“依我看，纯属瞎折腾！兵器嘛，能砍人不就行了？费那劲！”
“王掌柜此言差矣。”周福慢悠悠地呷了一口酒，眼中闪过一丝商人特有的精明与算计，“这位王爷，可不简单。西山那边，封得跟铁桶似的，里面必有古怪。还有那新出的陌刀……据说威势惊人。他越是这般严苛，越说明所图非小。”他放下酒杯，声音压低，“京里贵人传话了，不惜代价，搞一把新出的‘样刀’出来！瞧瞧里面到底藏了什么乾坤！”
“这……”另一个瘦高商人面露难色，“军器监如今被亲卫营围得水泄不通，进出都要搜身，连片铁渣子都难带出来……”
周福嘴角勾起一抹老谋深算的冷笑：“明的不行，就不能来暗的？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找那些家中老娘病重、孩子饿肚皮的匠人！一把刀而已，又不是龙肝凤髓！五百两！不，一千两雪花银！买他一把刀，或者……买他一张图！”
夜色如墨，几条黑影借着夜色的掩护，如同鬼魅般潜向军器监外围低矮的匠户区。那里，居住着最底层的学徒和粗工。一千两白银的许诺，足以让某些被生活压垮的脊梁，生出铤而走险的念头。
然而，就在为首的黑影摸到一处约定好的破旧院落矮墙下，学了三声夜猫子叫后，院门并未如约打开。相反，四周低矮的房舍屋顶上，无声无息地站起了一个个如同融入夜色的身影！冰冷的弩箭在黯淡的月光下，闪烁着死亡的幽光，牢牢锁定了墙下的不速之客！
“噗通！”
矮墙内传来重物倒地的闷响，接着是压抑的挣扎声和呜咽。院门吱呀一声打开，两个亲卫拖着一个被打晕、口中塞着破布的年轻学徒走了出来，像扔死狗一样扔在黑影面前。屋顶上，亲卫营副统领赵虎的身影缓缓站起，手中的陌刀在月色下流淌着青黑色的寒芒，声音如同九幽寒冰：
“敢把爪子伸向王爷的刀？周大掌柜，你这颗脑袋，王爷的‘规矩’——不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