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海吼”的毁灭之音仍在伏波新港十里海湾内回荡，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硝烟与灼热的金属气息。船厂总制鲁衡瘫跪在滚烫的铁屑地上，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远方海面上那片被彻底改变了地貌的恐怖豁口——曾经如地狱獠牙般耸立的“黑牙礁”，此刻只剩下一片犬牙交错的残破礁基，上半截巨岩在那一炮之威下灰飞烟灭，断口处光滑如镜，暗红色的熔融痕迹如同巨兽舔舐后留下的烙印。
“神迹……这是真正的神迹……”鲁衡的嘴唇因极度震撼而哆嗦着，喉咙里发出无意识的呜咽。他身后，数万工匠力士如同被施了定身咒，呆立在炽热的炉火与弥漫的烟尘之中，无数道目光凝固在远方那片翻滚着浑浊泡沫与碎石残渣的海域，唯有粗重的呼吸声此起彼伏，汇成一片压抑的惊涛。
崖顶之上，陈锋的玄色王袍在爆炸余波掀起的狂风中猎猎作响，身形却如脚下礁岩般岛然不动。他并未看那毁灭的奇观，深邃的目光越过翻腾的海浪，仿佛穿透了万里河山，直抵那座巍峨的帝都洛阳。嘴角那抹冰冷的弧度尚未消散，如同“镇海吼”炮口残留的青烟，无声地宣告着绝对力量的降临。
“王爷……”鲁衡挣扎着爬起，扑到陈锋身后，额头重重砸在滚烫的岩石上，声音嘶哑却带着焚尽一切的狂热，“卑职……卑职明白了！此等镇国神器，岂容他人染指？‘镇岳’舰首，三门‘镇海吼’，三月之期！伏波船厂上下，必以血肉铸就！若有延误，卑职……甘当第一块垫炮之石！”他身后的几位大匠作也轰然跪倒，额头抵地，用沉默表达着同样的决绝。
陈锋指尖轻轻拂过崖边冰冷的护栏，感受着那被巨炮震波撼动后依旧坚硬的触感。“三门？”他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压过海湾内残余的嗡鸣，“鲁衡，你的眼界，还是窄了。”
鲁衡猛地抬头，脸上还挂着烟灰与泪痕，眼神茫然中带着一丝惊悸：“王爷？”
“‘镇海吼’今日一鸣，非为试炮。”陈锋的目光扫过下方那具在晨光中闪烁着冷硬幽光的“镇岳”级龙骨，投向更远处被严密帆布覆盖的禁区，“而是铸魂。”他微微抬手，指向那片禁区，帆布缝隙间，隐约可见更多粗壮得令人窒息的炮管轮廓，“此炮，乃岭南脊梁！‘镇岳’需它，岭南水师需它，未来横亘于大江之上、叩问洛阳城门的铁甲堡垒——更需它！”
他缓缓转身，目光如实质的冰锥刺入鲁衡眼底：“即日起，伏波船厂设立‘神机坊’，专司‘镇海吼’铸炮之事。集中岭南所有顶尖铁匠、火器匠，举三州之力！本王要的，不是三门，是十条炮管生产线！三月内，‘镇岳’列装三门，同时，铸造模具、炮架图纸、火药配比、弹丸规制，皆须标准化，可源源复刻！岭南的钢铁獠牙，绝不能是孤品！”
鲁衡浑身剧震，如同醍醐灌顶！王爷的目光早已超越了眼前这一舰一炮，直指未来席卷天下的钢铁洪流！标准化生产，源源不绝的“獠牙之王”！这已非匠造，而是为一场颠覆时代的战争锻造根基！
“诺！卑职……万死不负王命！”鲁衡嘶声领命，眼中再无迷茫，只剩下破釜沉舟的狂热。他猛地起身，对着下方依旧沉浸在震撼中的工匠洪流发出炸雷般的咆哮：“都听见了吗？！王爷有令！伏波船厂，即日起，为岭南铸就万世不拔之基！‘神机坊’立！所有铁作、火器作大匠，即刻遴选！炉火不熄，锻锤不止！铸炮！铸炮！铸炮！！”
“铸炮！铸炮！铸炮——！！！”
山呼海啸般的怒吼瞬间点燃了整个海湾！工匠们眼中的震撼化为冲天的斗志，炉火仿佛燃烧得更加炽烈，锻锤的轰鸣带着前所未有的力量与节奏！一种无形的、名为“钢铁意志”的魂魄，随着那毁天灭地的一炮余威，深深烙印进这片沸腾的土地！
岭南王府，听涛阁密室。
夜明珠的柔光驱不散室内凝结的寒意。陈锋负手立于巨大的岭南沙盘前，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象征帝都洛阳的方位。新港那毁天灭地的炮声似乎仍在耳边回荡，但此刻他心中盘踞的，是比硝烟更浓的阴霾。
“吱呀——”
密室门无声滑开。一道纤细得近乎融入阴影的身影飘入，灰布劲装，惨白人皮面具，正是“燕子”。他身上依旧带着地牢特有的阴冷与淡淡的血腥气，声音透过面具传出，冰冷无波：“王爷，范阳卢氏‘福顺隆’钱庄，近三月流水异动已查明。”
陈锋并未回头，只是指尖的敲击微微一顿。
“钱庄表面以丝绸、茶叶贸易为遮掩，实则暗渠汹涌。”燕子声音平铺直叙，如同诵读账簿，“自黑鲨屿覆灭前三月始，每月初九、二十三，必有不明来源之巨额黄金流入，单次不下五万两，经三次转手，化整为零，最终汇入……荥阳郑氏在洛阳的‘通汇天下’总号。”
荥阳郑氏！京城四姓之一！与范阳卢氏同气连枝，盘根错节！
陈锋眼中寒芒一闪。倭寇劫掠的黄金，通过卢氏旁支钱庄洗白，最终流入郑氏钱庄……这已非简单的销赃，而是两大世族深度捆绑、利益输送的铁证！其背后所图，绝非金银那么简单。
“此外，”燕子继续道，声音依旧毫无起伏，“兵部武库司郎中卢兆林之死，已有眉目。其暴毙前七日，曾密会一人于京郊‘醉仙居’天字三号房。经查，当日该房以‘崔’姓登记，所用乃假路引。然……”他双手奉上一枚小巧的、沾着泥土的玉扳指，“此人遗落此物于雅座缝隙。玉质下品，雕工粗陋，唯内侧阴刻之鬼首纹，与黑鲨屿所获‘鬼首令’图案，同出一源。”
陈锋终于缓缓转身。他接过那枚温润却透着邪气的玉扳指，指尖摩挲着内侧那个线条扭曲、獠牙毕露的鬼首图案。冰冷的气息顺着指尖蔓延，与沙盘旁那块沉重的鬼首令遥相呼应。
“崔”姓假路引，鬼首纹扳指……前朝余孽“鬼王”崔嵬的阴影，已如此赤裸地缠绕在当朝顶级世族身上！这绝非巧合！倭寇、世族、前朝余孽……一张无形的大网，正从海上、朝堂、乃至历史的尘埃中，向着岭南，更向着大周的根基，悄然收紧！其核心，恐怕早已不是区区岭南王位，而是——颠覆！
“九皇子陈锐，”燕子冰冷的声音再次响起，如同投入寒潭的石子，“于三日前御书房外长跪半日后，今日早朝，联合荥阳郑氏、清河崔氏、太原王氏三姓门生故旧，共计二十七位朝臣，联名上奏。奏章核心有三：其一，岭南水师耗费国帑无度，黑鲨屿之战虽胜，然‘镇海级’巨舰靡费尤甚，当削减三成军费，以充国库；其二，靖海大将军周泰拥兵自重，久居岭南，恐生异心，当即刻召回洛阳述职；其三，为‘体察藩情，宣示圣恩’，请遣‘监军使’一员，持尚方宝剑，常驻岭南，节制藩务，监督军费开支！”
“呵。”一声极轻的冷笑从陈锋唇边逸出，在死寂的密室中却显得格外清晰刺耳。削减军费？召回周泰？派遣监军？九皇子陈锐，这位新近得宠的“贤王”，终于按捺不住，亮出了淬毒的獠牙！这背后，岂能没有四姓世族，尤其是刚刚被抓住黄金把柄的荥阳郑氏和范阳卢氏的推动？他们是要斩断岭南刚刚长出的铁翼，将这只即将腾空的雄鹰，重新锁回牢笼！
“王爷，”赵破虏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怒火，在陈锋身后响起，“九皇子与四姓欺人太甚！周泰将军忠心耿耿，刚立下赫赫战功！‘镇海吼’初成，岂容宵小掣肘？那监军若至，岭南军政，必受其制！”
陈锋没有理会赵破虏的愤懑。他缓缓踱至窗前，推开雕花木格。岭南夏夜的暖风带着草木清香涌入，却吹不散他眉宇间凝结的冰霜。他的目光投向北方漆黑的夜空，仿佛穿透了千山万水，看到了洛阳皇城那金碧辉煌的殿堂内，九皇子陈锐那看似谦和实则阴鸷的面容，看到了四姓家主们端坐幕后、执棋落子的从容。
“监军？”陈锋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掌控乾坤的漠然，如同“镇海吼”炮口俯视蝼蚁，“本王的新港船台，熔炉正炽，铁水沸腾，倒真缺些精壮的力士。”
他猛地转身，玄色袍袖带起一股劲风，目光如电射向静立如影的燕子：
“‘燕子’听令！”
“其一，盯死‘通汇天下’总号！所有经手黑鲨屿黄金之人，无论掌柜、账房、护卫，摸清底细，掌握行踪，待命！”
“其二，那个遗落玉扳指的‘崔’姓之人，掘地三尺，给本王挖出来！活要见人，死……也要见尸！”
“其三，”陈锋的嘴角勾起那抹标志性的、冰冷到极致的弧度，一字一句，如同铁锤砸落，“替本王给九皇子殿下，送一份‘岭南特产’去。”
燕子无声垂首，惨白面具在夜明珠光下泛着幽冷的光泽：“诺。”身影一晃，已融入角落的阴影，如同从未出现。
陈锋重新将目光投向沙盘上那具象征“镇岳”战舰的微缩模型。三门“镇海吼”的炮口，正对着象征洛阳的方位。他伸出手指，轻轻拂过那冰冷的炮管模型，指尖传来的，是力量在握的绝对掌控感。
“传讯周泰，”陈锋的声音斩断沉寂，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船，加紧修。兵，加紧练。新舰下水之日，本王要看到他的水师，能驾驭这钢铁巨兽，纵横四海！”
“至于洛阳的圣旨……”他微微抬眸，目光穿透密室厚重的墙壁，投向那不可见的远方，声音陡然转冷，如同北地刮来的朔风，“告诉那些伸长脖子的‘监军’老爷们——”
“岭南路险，瘴疠横行。想来可以，但能不能活着走进番禺城……就得看他们的命，够不够硬了！”
暗流汹涌，锁链已至。然岭南的王者，已非昔日困守京城的荒唐皇子。他的根基，是伏波湾中那咆哮的钢铁巨兽，是十万工匠力士用血汗铸就的钢铁洪流，是足以将一切阴谋诡计连同那腐朽的皇权——一同碾成齑粉的“镇海”之吼！洛阳的宫墙再高，高不过“黑牙礁”的残骸；监军的圣旨再重，重不过“镇海吼”的一炮之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