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禺港栈桥，岛津九郎的尸首在咸腥海风中摇晃，猩红阵羽织早已被血渍浸透成暗褐色。十万百姓的欢呼声浪冲击着港口，周泰按剑立于“镇海号”舰首，玄青鳞甲映着血色残阳。
“悬尸百日，挫骨扬灰！”陈锋的王令随八百里加急抵港时，船坞工匠正凿下第一块焦黑船板，“镇海号”龙骨上一道狰狞裂痕赫然显现。
老匠首抚过裂缝的手在颤抖：“都督…这伤及龙骨根本…”
“拆。”周泰的声音斩钉截铁，“王爷新令：以此舰为范，三月内再造五艘‘镇海级’巨舰！”
暗室烛火下，陈锋指尖划过岭南水师布防图，赵破虏呈上沾满桐油的密匣：“船匠清理‘镇海号’底舱时，在夹层发现的。”
番禺港新修的“镇海桥”上，海风卷着浓烈的血腥与焦糊味。岛津九郎的尸首被粗大的铁链悬吊在最高处，残破的猩红阵羽织在海风中猎猎飘荡，如同败军耻辱的旌旗。十万番禺百姓的欢呼声浪如同实质的潮水，一波波冲击着港口每一块礁石、每一寸木板。
“岭南水师万岁！”
“王爷万岁！”
狂热的呐喊声中，“镇海号”如同凯旋的海上君王，缓缓驶近码头。水师都督周泰按剑立于高耸的舰首，玄青色的鳞甲上沾染着硝烟与深褐色的血渍，在残阳如血的光辉下，反射着冷硬如铁的光泽。他脸上那道斜贯左颊的刀疤微微抽动，目光扫过沸腾的港口，最终落在那具悬尸之上，眼中没有丝毫波澜，唯有铁血铸就的冰冷。
就在这时，一骑背插玄狼旗的传令兵冲破欢呼的人群，马蹄踏碎栈桥木板，直抵“镇海号”船舷之下，嘶声高吼：
“王爷王令到——！”
沸腾的港口瞬间为之一静，无数道目光汇聚而来。
“倭酋岛津九郎，曝晒百日！期满挫骨扬灰，扬于海疆，永世警诫！缴获倭船物资，尽数充入水师！擢升周泰为靖海大将军，总督岭南四道水师军务！番禺新桥，赐名‘镇海桥’！”
王令宣毕，短暂的死寂后，更猛烈的欢呼声轰然炸响，直冲云霄！悬尸警世，擢升名将，赐名镇海！岭南王的意志，伴随着这封王令，如同无形的烙印，深深镌刻在每一个番禺军民的心头！
欢呼的余波尚未散尽，“镇海号”巨大的船体已被无数粗壮的缆绳牢牢固定在干船坞的龙骨墩上。海水被闸门隔绝，巨大的舰体如同受伤的巨鲸，暴露在浑浊的泥滩与刺眼的阳光下。船坞内，气氛凝重得与港口的欢庆判若两个世界。
数百名精赤着上身、肌肉虬结的船匠围着这艘刚刚创下惊世战功的巨舰，沉默地忙碌着。铁锤敲击凿子的叮当声、锯子拉扯木料的嘶啦声、力士们搬运焦黑船板的号子声交织在一起。浓烈的焦糊味、海腥味和新鲜木屑的味道混合弥漫。
“都小心着点！这可是咱们岭南的镇海神针！”老匠首鲁大磐沙哑的嗓音在船坞内回荡。他须发皆白，脸上沟壑纵横如同老树皮，一双手却异常宽大稳定，此刻正颤抖着抚过舰体左侧靠近水线处一道触目惊心的巨大裂痕。
这道裂痕，正是撞沉倭寇旗舰安宅船时留下的勋章！覆盖着冷锻精钢的撞角虽无大碍，但巨大的冲击力传递到舰体，硬木与铁力木混合打造的船板被生生撕裂开一道近三丈长的口子，边缘焦黑翻卷，如同狰狞的伤口。更令人心头发沉的是，透过裂口，可以看到内层支撑船体的数根主肋骨，也出现了细微却清晰的裂纹！
“鲁师傅……”一名中年大匠凑近，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惊骇，手指小心翼翼地探入裂痕深处，触摸着那根最重要的龙骨，“这…这裂纹…好像…蔓延到龙骨了！”
“什么？！”鲁大磐浑浊的老眼瞬间瞪圆，枯瘦的手指猛地扒开裂口边缘的碎木，整个上半身几乎要探进去！当他看清那道从船板裂痕处延伸而下、如同毒蛇般蜿蜒爬上中央龙骨的细微裂纹时，布满老人斑的脸瞬间失去了所有血色，身体晃了晃，几乎站立不稳。
龙骨！一艘船的脊梁！龙骨折断，船毁人亡！
“完了…完了啊…”鲁大磐的声音带着哭腔，粗糙的手指死死抠着那道细微却致命的裂纹，老泪在沟壑纵横的脸上纵横，“伤及龙骨根本…神仙难救！‘镇海号’…废了！”他耗费半生心血参与建造的巨舰，刚刚一战扬威便要成为废木？巨大的打击让这位岭南第一船匠瞬间苍老了十岁。
船坞内死寂一片，所有船匠都停下了手中的活计，脸上写满了震惊、痛惜和茫然。沉重的气氛如同铅块，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绝望时刻，一个斩钉截铁、如同金铁交鸣的声音陡然在船坞入口处炸响：
“拆！”
众人骇然回头！
只见靖海大将军周泰不知何时已步入船坞，玄青鳞甲未卸，脸上刀疤在船坞昏暗的光线下更显凶悍。他大步流星走到鲁大磐身边，冰冷的目光扫过那道狰狞的裂痕和致命的龙骨裂纹，声音没有丝毫波澜，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鲁大磐，收起你的眼泪！王爷新令：以此舰为范，三月之内，岭南四大船坞，必须再造出五艘‘镇海级’巨舰！要更大！更强！龙骨更坚！”
“五…五艘？！”鲁大磐猛地抬头，浑浊的老眼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芒，随即又被巨大的忧虑淹没，“都督！龙骨工艺乃绝密，造一艘‘镇海号’已耗尽岭南十年积攒的铁力巨木！且…且没有图纸，仅凭记忆仿造，尺寸稍有偏差便是天壤之别啊！”
“没有图纸？”周泰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目光如刀锋般扫过巨大的“镇海号”，“那便将它——拆解到最后一颗铆钉！每一块船板，每一根肋条，每一处榫卯结构，都给本王事无巨细地测绘下来！拆解所得，便是图纸！至于铁力木……”他顿了顿，声音带着铁血之意，“交趾、琼州、崖州，所有深山老林，给本王搜！凡胸径三尺以上之铁力巨木，无论长在谁家祖坟上，一律征用！违令者，斩！”
“诺！”鲁大磐被周泰话语中的杀伐之气激得浑身一颤，绝望瞬间被一股背水一战的狠劲取代！他猛地挺直佝偻的脊背，眼中爆发出工匠特有的狂热光芒，“老朽…领命！三月之内，五艘‘镇海级’，少一艘，老朽提头来见！”
“拆！”周泰的咆哮如同惊雷！
“拆——！！”鲁大磐与数百船匠齐声怒吼！
刹那间，船坞内沉寂的气氛被彻底点燃！巨大的铁锤、锋利的凿子、沉重的斧头、一人高的拉锯再次挥舞起来！这一次，不再是小心翼翼的修补，而是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将神兵拆解剖析的狂热！木屑如同暴雨般纷飞，巨大的船板被一块块小心卸下，复杂的内部结构如同被解剖的巨兽内脏，赤裸裸地展现在数百双专注而炙热的眼睛面前。每一个尺寸，每一个角度，每一处结构衔接，都被用最精细的墨线、角尺和鲁班尺记录下来，绘制在粗糙的麻纸之上。
“镇海号”在自我牺牲中，孕育着更强大的同类！
岭南王府，听涛阁深处。
夜明珠的清辉被厚重的帷幕遮挡，只余一盏孤灯在巨大的紫檀木沙盘上投下摇曳的光圈。沙盘上，岭南蜿蜒的海岸线、星罗棋布的船坞、以及象征“镇海号”的精致模型清晰可见。陈锋一身玄色常服，负手立于沙盘前，指尖正划过琼州湾一处新标注的深水良港。
“王爷。”赵破虏无声无息地步入暗室，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他手中捧着一个一尺见方、沾满深褐色桐油和海底淤泥的乌木密匣。匣子表面没有任何纹饰，只在边角处覆盖着厚厚的盐渍，透着一股沉埋海底多年的古老与阴冷。
“说。”陈锋的目光依旧停留在沙盘上，未曾回头。
“船坞大匠鲁大磐，率人拆解‘镇海号’底舱时，在靠近龙骨的夹层暗格里发现的。”赵破虏将密匣轻轻置于沙盘边缘的紫檀案几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夹层以铁力木芯混合鱼胶密封，外层覆以铅板，藏匿手法极其隐秘精巧。鲁大磐不敢擅专，命人火速密送王府。”
陈锋终于转过身。昏黄的灯光落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深邃的眼眸扫过那沾满岁月痕迹的密匣。他伸出手，指尖拂过匣盖边缘厚厚的盐渍和干涸的桐油，触手冰凉坚硬。
“开。”
“诺。”赵破虏取出一柄薄如柳叶的匕首，沿着匣盖边缘极其小心地撬动。密封的鱼胶早已干涸脆化，在锋利的匕首下发出细微的碎裂声。片刻之后，“咔哒”一声轻响，匣盖被缓缓掀开。
没有预想中的珠光宝气，也没有机关暗器。匣内，静静躺着两样东西。
最上面，是一卷用某种不知名的淡金色丝帛精心包裹的卷轴。丝帛触手冰凉柔韧，历经岁月海水侵蚀，竟无丝毫腐朽破损。
下方，则是一本用奇异黑色皮革装订的厚册。皮革表面布满细密的鳞片纹路，入手沉重冰凉，仿佛带着深海的气息。册子边缘同样沾染着深褐色的污渍，像是干涸的血迹。
陈锋的目光首先落在那卷淡金色丝帛上。他解开丝帛系带，缓缓展开卷轴。
“哗——”
一幅宏大、精密到令人窒息的海疆图卷，在摇曳的灯火下徐徐展现！图卷以浓墨勾勒出大陆轮廓，又以极其细腻的工笔和朱砂、石青、金粉等矿物颜料，描绘出星罗棋布的岛屿、蜿蜒曲折的海岸线、深邃神秘的海沟、标注着水深和暗流的航道！其范围之广，东至琉球、瀛洲，南抵爪哇、暹罗，西达天竺外海，北括高丽、渤海！其精准程度，远超当世任何海图！更令人震撼的是，图上用蝇头小楷密密麻麻标注着季风规律、洋流走向、礁石分布、甚至…各处适宜建立深水良港的海湾标记！
“这…这难道是…”赵破虏的呼吸瞬间粗重起来，眼中爆发出骇人的精光！如此详尽的海疆全图，若为真，其战略价值足以抵得上十万雄兵！
陈锋深邃的眼眸中亦掠过一丝锐芒，但并未言语。他放下海图，拿起了那本黑色鳞皮厚册。
册子封面上，以某种暗红色的、仿佛凝固血液般的颜料，书写着五个古朴苍劲、却透着铁血杀伐之气的大字：
《前朝海鹘船秘录》
“前朝海鹘？！”赵破虏失声惊呼。前朝以水师雄霸天下，“海鹘船”更是其纵横七海的王牌战舰，传说其形如海鹘，掠波逐浪，迅疾如风，更配备有恐怖的拍竿与火鹞，乃当之无愧的海上霸主！只是前朝倾覆，所有关于海鹘船的建造图纸和工艺早已湮灭在战火之中，成为绝响！
陈锋缓缓翻开厚重的册页。发黄坚韧的纸页上，以极其工整的墨线，绘制着一艘艘形态各异、却无不精妙绝伦的战舰结构图！从整体龙骨构型、到每一块船板的拼接角度、再到内部水密隔舱的分布、桅杆风帆的索具设计…事无巨细，详尽到令人发指！更令人头皮发麻的是，其中几页赫然描绘着一种形如巨鸟展翅、以精钢铸造的巨型拍竿结构图，以及一种可装载猛火油、以机簧弹射的“火鹞”武器！
图纸旁，同样以密密麻麻的小字，详细记录着建造所需的特殊木料处理秘法（如铁力木的蒸煮脱脂、阴干定形）、金属部件的冶炼锻造工艺、乃至船体拼接所用的特殊鱼胶配方！
这根本是一部集前朝数代航海智慧与军工技艺之大成的无价宝典！其价值，远胜十万黄金！
“天佑王爷！天佑岭南！”赵破虏激动得浑身颤抖，单膝跪地，“得此神物，我岭南水师如虎添翼！再造之舰，必远超‘镇海号’！”
陈锋合上《海鹘船秘录》，指尖在那冰冷厚重的黑色鳞皮封面上轻轻敲击，深邃的目光穿过听涛阁的窗棂，投向北方那片深邃的夜空。沙盘上，象征帝都洛阳的模型，在灯光下闪烁着微弱却固执的光芒。
“传令鲁大磐。”陈锋的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掌控风雷的意志，“新舰，以‘镇海’为级，融此秘录精要。首舰命名——‘犁庭’。”
“诺！”赵破虏轰然应命，眼中燃烧着狂热的火焰。
岭南的利刃，在海上铸就的锋芒，终将与陆地铁骑一同，犁庭扫穴，鼎革乾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