岭南王府正堂的烛火彻夜未熄。
陈锋指尖划过摊开的《大周漕运图》，在“云州仓”三字上重重一点：
“罗万山的五万大军，日耗粮两千石。”
侍立身后的苏文清瞳孔骤缩：
“王爷是想……断其粮道？”
陈锋未答，目光却投向殿外沉沉夜色：
“京城那位，该尝尝被扼住咽喉的滋味了。”
岭南王府正堂，巨大的《大周漕运图》铺满整张紫檀木案。鲸油灯盏将地图上纵横交错的河道与密密麻麻的仓廪标记照得纤毫毕现，也将陈锋沉静的侧脸镀上一层冷硬的金边。他的指尖从代表岭南的苍梧江起始，一路向北，最终稳稳地按在了“云州仓”三个朱砂小字上，指腹下压，力透纸背。
“云州仓，京畿北门户，天下漕运转输之咽喉。”陈锋的声音在寂静的厅堂里回荡，不带一丝波澜，却让侍立一旁的苏文清心头猛地一沉，“罗万山的五万北镇抚司精锐，日耗精粮两千石，马料八百担，九成五……皆赖此仓周转供给。”
苏文清倒吸一口凉气：“王爷是想……釜底抽薪，断其粮道？”他虽知自家王爷手段凌厉，却未料到其目光已越过尸山血海的战场，直刺敌人最致命也最隐秘的命门——那维系庞大战争机器的血管与经络！
“断？”陈锋唇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指尖从云州仓滑开，沿着图上纤细如蛛网般的支流脉络缓缓移动，“那是莽夫所为。本王要的，是让它自己……‘枯竭’。”他目光扫过侍立另一侧、身形佝偂却眼神精亮的墨衡，“墨老，本王予你‘岭南商会’三成份子，可能让这云州仓，三月之内……仓鼠无粮可偷？”
墨衡浑浊的老眼骤然爆发出骇人的精光，如同沉睡的凶兽苏醒。他上前一步，枯瘦的手指在地图上几条不起眼的支流节点上疾速点过：“王爷请看！云州仓看似雄踞主干，实则其命脉系于三条‘暗渠’！汾水支流的‘黑石渡’，专走晋地私盐、关外皮货；漳河小港‘青鱼嘴’，乃是江南生丝、蜀中锦缎北上的隐秘通道；还有这条……埋于地下，连通云州仓与冀州巨贾‘聚宝盆’钱庄的秘道，走的可是真金白银的汇兑！这三处，便是云州仓的‘三寸’！王爷若允老朽调动商会之力，三月之内——”他五指猛地一攥，骨节发出爆响，“老朽便能让这三寸之地，商旅绝迹，银钱断流！粮？哼，一粒米都别想从这些‘暗渠’流进云州仓！”
雷万山的铁蹄与云州仓的哀鸣
云州城外，黑石渡。
残阳如血，将宽阔的河面染成一片刺目的猩红。往日帆樯如林、喧嚣鼎沸的渡口，此刻死寂得如同鬼域。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与焦糊气息，盖过了河水的腥气。
河滩上，触目惊心。十几艘大小货船被付之一炬，焦黑的龙骨扭曲着刺向天空，未燃尽的帆布残片在晚风中飘摇，如同招魂的幡。货物更是狼藉遍地——被劈开的盐包，雪白的精盐混着泥污和暗红的血水，肆意流淌；名贵的江南苏锦、蜀中云缎或被践踏进泥泞，或被烈火烧灼，金丝银线在余烬中闪着绝望的光；一桶桶桐油被打翻，粘稠的黑色液体裹着破碎的瓷器和香料，散发出怪异刺鼻的味道。
渡口唯一完好的栈桥边，雷万山玄甲浴血，如同地狱归来的魔神。他脚下，踩着一名锦衣商人打扮、却满脸横肉的壮汉。那汉子一条手臂被齐肩斩断，断口处血肉模糊，他杀猪般惨嚎着：“军爷饶命！饶命啊！小的只是替聚宝盆钱庄运趟银子……啊——！”
“聚宝盆？”雷万山脚上玄铁战靴猛地发力，那汉子的惨嚎瞬间变成骨骼碎裂的瘆人闷响，“勾结北莽奸细，私运军资，意图资敌！按王爷钧令，杀无赦！”他声如雷霆，手中陌刀带着凄厉的破空声猛然挥落！
“噗嗤！”
血光冲天而起！一颗硕大的头颅带着无尽的恐惧和难以置信，翻滚着落入浑浊的河水中，溅起一片猩红的水花。
“吼——！” 雷万山身后，三千玄甲军爆发出撼天动地的战吼，手中滴血的刀枪齐齐指向渡口后方那片死寂的货栈区。冰冷的杀气如同实质的寒潮，瞬间冻结了所有隐藏在暗处的窥探目光。
消息如同长了翅膀，裹挟着血腥与恐惧，一夜之间传遍北地商界：
岭南王陈锋，对云州仓的“暗渠”下了绝杀令！黑石渡，已成修罗场！
墨衡的商战与无声的绞索
京城，西市，聚宝盆钱庄。
往日车水马龙、铜钱叮当的奢华前厅，此刻却门可罗雀。沉重的黑漆大门紧闭，只留下一条缝隙，透出里面压抑的光线。空气里弥漫着恐慌，压得人喘不过气。
内堂密室，烛火摇曳。钱庄大掌柜周富贵的胖脸上再无一丝血色，豆大的汗珠不断滚落，浸湿了丝绸前襟。他面前摊开的账册，触目惊心——原本流水般的巨额银钱汇兑，此刻像被一把无形的巨剪拦腰截断！
“完了……全完了……”周富贵声音发颤，手指哆嗦着指向账册上一片刺目的空白，“青鱼嘴的丝船被‘水匪’凿沉在芦苇荡，生丝全泡了汤！黑石渡那边更惨，连人带货被玄甲军屠了个干净！现在谁还敢走云州仓的线？谁还敢接云州仓的单子？！”他猛地抬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对面阴影中一个模糊的身影，“岭南那边……岭南商会放话了！只要是从我们聚宝盆流出去，最终流向云州仓的银子……他们岭南的钱庄，一律……拒兑！还放出风声，说我们……通敌！”
阴影中的人影沉默着，只有指节敲击紫檀桌面的声音，哒、哒、哒……每一声都像敲在周富贵的心脏上。
“拒兑？通敌？”一个冰冷沙哑的声音终于响起，带着金属摩擦般的质感，“岭南的钱庄，什么时候能把手伸到京城，管到我聚宝盆的头上了？”
周富贵哭丧着脸：“大人！不是岭南钱庄的手伸得长，是……是他们的‘岭南飞钱’！现在江南、蜀中、甚至晋地的豪商，都在抢着用！见票即兑，通存通兑，还他娘的免汇水！我们的老主顾……全跑了！没有汇兑流水，云州仓那边催命的军粮银子……我们……我们拿什么垫付啊？！”他再也支撑不住，肥胖的身躯瘫软在地，绝望地哀嚎，“这岭南王……他……他不是在打仗，他是在抽龙筋！断我们的命根子啊！”
阴影中的人影霍然站起，烛光映亮他半张铁青的脸，赫然是太子心腹、户部侍郎李崇道！他盯着账册上那片刺目的空白，眼神阴鸷得能滴出水来。陈锋这一刀，没砍在战场上，却精准无比地砍断了云州仓赖以生存的银钱血脉！没有银子周转，粮商罢市，货物断绝……罗万山的五万大军，很快就要饿肚子了！他仿佛已经看到，巨大的战争机器因为缺粮少饷而陷入停滞、崩溃的可怕景象。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天灵盖。
万民叩阙与朝堂惊雷
京城，朱雀门外。
晨曦微露，却驱不散笼罩皇城的沉重阴霾。宫门前的御道，被一片黑压压的人潮彻底淹没。没有喧哗，没有鼓噪，只有一种令人窒息的沉默和悲怆。
成千上万的百姓，男女老少，衣衫大多破旧，却浆洗得干干净净。他们扶老携幼，如同沉默的潮水，从京城的大街小巷汇聚而来，最终跪伏在冰冷的宫门御道前。白发苍苍的老者颤巍巍地高举着枯瘦的手，手中紧握着一份按满鲜红手印的素帛；年轻的母亲抱着懵懂的孩子，脸上泪痕未干，眼中却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期盼；粗壮的汉子们赤着上身，露出结实的胸膛和……身上一道道刺目的疤痕——那是北莽骑兵掠边留下的屈辱印记！
人群的最前方，数十名来自岭南、云州、苍梧等边地七郡的耆老乡绅，身着代表士庶的青衿，神情肃穆，高举着一卷展开的、长逾十丈的素色绢帛！绢帛之上，墨迹淋漓，力透纸背，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名字和鲜红的手印——《岭南七郡万民请命书》！
“陛下——！” 领头的一位皓首老儒，用尽全身力气，发出嘶哑却穿云裂石的悲呼，重重叩首在坚硬的青石板上，额角瞬间鲜血淋漓，“岭南王活我性命，保我乡土！恳请陛下明察秋毫，勿信奸佞构陷忠良，寒了天下边民之心啊——！”
“恳请陛下明察——！”
“岭南王仁德——！”
“王爷不能走啊——！”
……
山崩海啸般的声浪骤然爆发！那是数十万边民压抑了太久太久的悲愤、感恩与最朴素的诉求！声浪汇聚成一股无形的洪流，狠狠撞击着巍峨的宫墙，撞击着沉寂的朝堂，更撞击着每一个听闻此声的京城百姓的心房！
宫门城楼上，当值的金吾卫将军赵光义扶着冰冷的箭垛，望着脚下那一片黑压压的、沉默而坚韧的“人海”，握着刀柄的手心已满是冷汗。他不是没见过请愿，却从未见过如此规模，如此悲壮，如此……直指人心的场面！这已非简单的民意，这是民心所向，这是万民归心！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和震撼，让他这位见惯沙场生死的悍将，也感到一阵阵心悸。
紫宸殿内，死寂得可怕。
那份沾染着老儒鲜血的《万民请命书》副本，连同墨衡操控岭南商会“围剿”云州仓、导致北镇抚司粮饷告急的绝密军报，以及太子一系勾结北莽商人、试图嫁祸陈锋的铁证（由那名被俘的聚宝盆押银头目“招供”画押），被内侍颤抖着呈送到了御前。
“混账！废物！一群废物！”皇帝周元启的咆哮声如同受伤的困兽，在空旷的大殿中疯狂回荡。他抓起龙案上那几份如同烧红烙铁般的奏报，狠狠砸向跪伏在地、面无人色的太子周元恪！“这就是你给朕办的好差事？！粮饷粮饷断了！民心民心得罪光了！现在连勾结外敌的屎盆子都扣到朕的头上来了？！朕的脸！大周的脸！都被你们这些蠢货丢尽了！！”
太子周元恪被奏折砸中额头，鲜血顺着脸颊流下，却不敢擦拭，只是拼命磕头：“父皇息怒！父皇息怒！是儿臣失察！是儿臣无能！定是那陈锋……是那陈锋构陷……”
“构陷？！”皇帝气极反笑，一脚踹翻御案，笔墨纸砚稀里哗啦摔了一地，“证据确凿！万民血书就在宫门外！你当天下人都是瞎子聋子吗？！滚！给朕滚出去！传旨——！”他猛地转向同样脸色惨白的九皇子周元昭，眼中是暴怒后的疯狂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告诉罗万山！他的五万大军，就算啃树皮吃观音土，也给我钉死在云州！绝不能让陈锋的兵，再往北踏进一步！还有！让那逆子陈锋……立刻！马上！给朕滚来京城……‘述职’！”
“述职”二字，皇帝咬得极重，带着刻骨的怨毒，却又透着一丝色厉内荏的虚弱。他明白，这已不是简单的召见，而是一次被迫的、屈辱的……谈判！陈锋用最狠辣的经济绞杀和最磅礴的民意洪流，兵不血刃地扼住了整个大周朝廷的咽喉！
岭南的棋眼
岭南王府，观星阁顶。
夜风猎猎，吹动陈锋玄色的袍袖。他负手而立，遥望北方那片被权力阴云笼罩的星空，深邃的眼底不见波澜，唯有一片掌控全局的沉静。
急促的脚步声自身后响起，影七的身影如同融入夜色的蝙蝠，无声跪倒：“王爷，京中飞鸽密讯。皇帝暴怒，太子遭申斥闭门思过。‘述职’圣旨已在路上。罗万山军中断粮，已有小股哗变，被其亲卫血腥镇压。”
陈锋唇角，终于缓缓勾起一丝冰冷的、掌控一切的弧度。
“告诉墨衡，云州仓那三条暗渠……可以‘渗’一点点水进去了。”他声音平静，却带着翻云覆雨的决断，“粮价，按之前议定的‘天价’出。银子，一分不少，全数换成……生铁、硝石、硫磺。”
他微微侧首，目光投向王府西侧那片昼夜炉火不熄、传来沉重锻打声的庞大工坊区域，墨衡佝偂却精悍的身影在火光中若隐若现。
“再传令雷万山，”陈锋的声音陡然转寒，如同北地刮来的朔风，“玄甲军锋，前出黑石谷北三十里扎营。每日……操演陌刀破阵！阵势，要给云州城头的罗万山……看得清清楚楚！”
“诺！”影七领命，瞬间消失于黑暗。
陈锋重新望向北方，目光仿佛穿透千山万水，看到了那座金銮殿上气急败坏又无可奈何的皇帝，看到了云州城头粮草断绝、军心浮动的困兽罗万山。
经济命脉已扼于己手，万民归心之势已成，朝堂威信已然扫地，强军锋芒直抵咽喉。这盘大棋，京城那位自以为是的执棋者，早已落入了他精心编织的网中，进退维谷。而岭南，这个曾经的“弃子”，如今已牢牢扼住了大周王朝的龙脉七寸！
“述职？”陈锋低语，夜风中带着一丝睥睨天下的嘲讽，“是该好好‘述’一述，这大周的江山……究竟该由谁来坐了。” 他缓缓抬起手，五指张开，对着北方那片象征着至高权力的星空，猛地一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