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丰收的喜悦尚未散尽,新的危机便悄然逼近。

粮商们肆意压价,丰收的稻谷堆在仓里无人问津。

“王爷,稻谷烂在仓里不值钱啊!”老农陈老汉捶胸顿足。

陈锋站在田埂边,轻描淡写道:“叫杜衡来府议事。”

朝堂上争吵如乱麻,众臣子纷纷献策。

“派兵把奸商抓起来!他们压榨百姓血汗!”

“把粮食拉到邻州贱卖?换点银两总比烂掉强!”

“蠢货!这不是变相承认岭南粮多价贱?”

陈锋缓缓展开地图,一支朱笔划通贯穿南北——

“传本王令,即日起成立岭南总商会!打通岭南特产北上之路!”

“谁想打压岭南粮价?”他一字一句铿锵有力,“本王让他倾家荡产!”

金灿灿的稻谷依旧在田间地头映着正午明亮的日光,饱满的穗子沉甸甸地弯着腰,田埂间还能嗅到泥土被翻晒后特有的、混合着稻秆清香的气味。前几日挥镰收割时的号子似乎还飘荡在空气里残留着余响,然而一股焦灼的风却开始从那些堆满新谷的仓廪缝隙里吹了出来,迅速席卷了整个岭南。

田埂尽头,老农陈老汉佝偻着腰,布满沟壑的粗糙手指死死揪着自己打满补丁的粗布衣襟,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着白。他脚边,刚打下来不久的稻谷摊晒在垫底的竹席上,在烈日下铺开一片刺目的金黄。可看着这满目的金子,老汉浑浊的眼睛里却要喷出火来。

“王爷啊!烂了!要烂在仓里了啊!”陈老汉的声音带着哭腔,又急又痛,像一把钝刀子来回锯着木头,“那些该杀千刀的粮商!心都是黑的!压价!拼命地压啊!说是‘新米水分重’,‘谷贱伤农’这老话不假,可也不能糟蹋老天爷赏的收成啊!”他越说越激动,唾沫星子飞溅,“前脚刚还感恩戴德,后脚这稻谷就…就快成不值钱的草垛子了!”他狠狠捶了几下胸口,发出沉闷的响声。

站在他身前的岭南王陈锋,身形挺拔如崖岸青松。他穿着普通的青布便袍,目光沉静地掠过眼前焦虑万分的老农,扫过远处低矮村落旁那座新修不久便几乎堆满的粮仓,视线最终投向官道上三三两两行色匆匆却眼珠乱转、互相低语的大户管事模样的人。这几日,这类“粮脚”在岭南各州田间地头、村落市镇陡然增多,像嗅到腐肉味的秃鹫,散播着恐慌的低价。

“嗯。”陈锋的声音听不出丝毫波澜,仿佛眼前的困局只是一片飘过的落叶,“辛苦您了,陈伯。”他顿了顿,语气平淡得如同谈论今日天气,“传本王口谕,即刻唤长史杜衡,来王府议事厅。”他目光里没有丝毫怒意或急躁,有的只是一种冰封湖面下的暗涌,沉稳如山,却也蓄满雷霆万钧的力量。

岭南王府议事厅内,一股无形的、焦躁的热浪翻滚涌动,几乎要将雕梁画栋间沉淀的威严气势都冲散。门窗虽开,秋意微凉的空气却丝毫吹不进这份沉闷。

“王爷!不能任由那些奸商胡作非为了!”一个身材魁梧、满脸虬髯的将领,现任岭南都尉庞勇,声如洪钟地吼道,蒲扇般的大手将面前硬木桌案拍得嗡嗡作响,“末将请令,即刻点兵,把城里城外那些趁火打劫、囤积居奇的无良奸商统统给老子绑了!抽他们一顿杀威棒,看他们还敢不敢压榨百姓的血汗粮!”他双目圆瞪,杀气腾腾。

对面一个清瘦的文官,仓曹参军事孙文清,一听这话立刻激动得从锦墩上弹了起来,清癯的脸上因急怒而泛红:“庞都尉!莽撞!此乃饮鸩止渴!把粮商抓了,日后谁还敢来岭南买卖货物?消息一旦传出去,外州商人必对岭南避如蛇蝎!此计绝不可行!”

另一个面容精明、留着山羊胡的中年官员,度支主事郑通,捻着胡须,眼珠转得飞快,提出折中方案:“王爷,当务之急是寻销路!下官之意,莫若调拨官船民夫,速速将冗余粮米运往南越、象郡乃至荆湘附近州郡,价低一些也无妨,总能换回银钱,总强过积压霉烂,血本无归啊!仓中之粮,皆是百姓与兵卒口粮之本啊!”

“荒谬!愚蠢之极!” 庞勇的副将,别驾刘敬德,一向以谋略见长,此刻也气得胡子直抖,指着郑通斥责:“此等贱卖之举,简直是摇尾乞怜!且不提劳师动众,损折民力舟船之资。一旦外州皆知我岭南粮米充盈贱卖,坐实了丰年廉价之局,今后岭南粮产还如何抬得起头?那些巨商大贾日后更会以此为凭,长年压低岭南粮价!你这是自缚手脚,饮鸩止渴!”

“那你又有什么好计策?!坐等粮烂?”有人立刻反唇相讥。

“总比你那下下之策更强!”

争论声浪越来越高,面红耳赤,唾沫横飞。厅堂之中,文臣武将各执一词,相互攻讦,意见纷乱如麻。保守一派主张以稳为主,宁可忍一时之痛,勒紧腰带囤粮,静待明年;另一派则急于求成,主张冒险外运贱卖;激进者如庞勇,则要求以强权铁腕镇压。谁也说服不了谁,吵嚷声几乎要掀翻屋顶。只有长史杜衡紧紧皱着眉头,目光时不时投向端坐在上首主位,一直沉默不语的岭南王陈锋。

陈锋背脊挺直,仿佛一尊沉默的山岳,在躁动的涡流中岿然不动。他的脸上没有丝毫表情,深邃的眸子里如同古井无波,映照着眼前这如同煮沸的油锅般的局面。吵嚷声似乎根本无法触及他思绪的深层。直到众人都争得面红耳赤,稍稍安静几分,目光忍不住集中到他身上时,他才缓缓地抬起了眼睫。

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扫过厅堂下每一个或焦虑、或激愤、或沮丧、或茫然的面孔。

“诸位口舌焦渴,可议出岭南活路?”陈锋的声音不高,甚至有些清淡,却如冰珠落地,清晰无比地盖过了所有喧杂,让议事厅霎时落针可闻。

无人应答。方才争论得最激烈的那几位,也只能面有愧色地低下头。所有方向似乎都被堵死,每一条路都布满了荆棘和陷阱。

陈锋没有责怪任何人。他微微侧身,伸出手。侍立在他身后的心腹侍卫首领、新任王府典军张诚立刻上前一步,将一卷早已备好的牛皮卷轴地图,稳稳地展开在陈锋面前那张宽阔硬木桌案之上。

羊皮鞣制的地图徐徐铺开,带着皮革特有的微腥气味。上面用细密的墨色线条勾勒出壮阔的山河脉络,大周广袤的疆域被清晰标注。岭南,位于地图最南端那片用赭石色涂抹勾勒的区域,显得偏僻而孤悬。

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吸过去,连呼吸都放轻了。方才争吵的文臣武将下意识地上前围拢几步,伸长脖子张望。

陈锋从笔架上取下一支细长硬挺的朱砂红笔。笔尖饱含着那刺眼猩红的墨汁,悬停在羊皮地图岭南那片赭红区域的中心点。

笔尖落下。

没有一丝犹豫,沉稳如砥石。一缕鲜艳、刺目、饱含力量的红色线条,如同从沉睡中苏醒的血龙,从岭南的中心点猛然游动起来!它毫不迟疑地离开岭南,一路向北昂首挺进!

红色的线条破开地图上象征苍莽群山和滚滚江河的描绘,精准而霸道地刺穿瘴气弥漫的南岭山脉,如同利剑切开屏障。它沿着崎岖难行的古商道痕迹,顽强地向前延伸。

越州?衡阳?

它笔直地穿过去!

长沙?巴陵?江陵?

红龙依旧昂首前进,对这些扼守水路或号称九省通衢的繁华之地并无半分流连!

所有人的眼睛都瞪大了,心脏随着那不断延伸的红线而急速跳动,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它要画到哪里?!

红色的笔锋终于离开了密集的城池标注区域,再次向北。终于,在一大片代表北方繁华中原的浓墨重彩之地的边缘地带,笔锋稍缓,却依旧带着一往无前的决绝气势——

笔端重重一顿!

红线的终点,赫然钉在了一个被无数河流、官道汇聚环绕的醒目标志之上:

洛!阳!

大周东都!帝国除帝都长安外最为繁盛的心脏!运河的中枢,财货云集,辐辏万国!

整个议事厅骤然死寂。

朱红的线条宛如一道闪电劈下,刺得所有人眼前一片血光摇曳,耳边嗡嗡作响。那鲜明霸道、几乎要灼痛人眼球的红色,在铺开的浅黄羊皮地图上,形成了一条贯穿南北、清晰无比的通路!从荒僻的岭南,直抵富甲天下的中原腹心!

所有的声音、争论、焦躁、绝望,在这一刻被这血淋淋的图线彻底粉碎、蒸发!

庞勇那铜铃般的牛眼几乎瞪裂了,魁梧的身躯僵在原地,死死盯着那条红线,仿佛要将它烙印在灵魂深处。孙文清忘了呼吸,枯瘦的手无意识地在空气中微微发颤。郑通的脸上再不见一丝精明算计,只剩下失魂落魄的茫然与震撼。而杜衡,虽然早就知道王爷必有非常之策,但真真切切看到这破开迷雾的霸道一笔,他的心脏依旧被一股无法形容的热流狠狠撞击,嘴唇微微张开,喉头滚动。

偌大的厅堂里,只有陈锋掷笔于案上的清脆“哒”声在回荡,余韵悠长。

陈锋缓缓抬起头,目光如同实质,带着凛冽的霜气扫过每一个还处于强烈震撼之中的臣子。他修长的手指抚过地图上那贯通南北、触目惊心的红线,声音沉稳如磐石,一字一句敲打在死寂的空气里:

“传本王王令。”

语声不高,却蕴藏雷霆万钧之势,每一个字都带着沉甸甸的分量:

“即日起,岭南十二州,除原征粮赋县衙外,另设‘岭南总商会’!”

“擢升!前度支主事郑通为岭南首任商会监事都尉,统管总商会商事,秩比四品下!”——陈锋的目光落在方才主张冒险外运的郑通身上,话语中的提拔之意不容置疑。郑通浑身一震,瞬间从茫然中惊醒,眼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狂喜,几乎要当场晕厥。这从六品度支主事到秩比四品下的监都尉,何止是连跳数级!简直是平步青云!他咚的一声跪倒,重重叩首,激动得说不出一个字:“臣…臣谢……王爷天恩!!”

陈锋目光转向同样惊愕难当的仓曹参军事孙文清:“着令!仓曹参军事孙文清,兼领岭南总商会库藏度支使一职!原仓曹事务移交!” 孙文清愣了一下,立刻拜倒:“臣孙文清谨遵王命!”

“调派!”陈锋的声音不容丝毫停顿,“府中典军张诚,”他看向一直沉默肃立的年轻典军,“即日挑选王府、州军精锐亲兵五十人,另募忠诚可靠、身强力健之民夫五百人,为总商会第一支押运使团!限三日内整备完毕!”

张诚眼中精光一闪,没有丝毫犹豫,轰然抱拳单膝跪地:“末将领命!绝不负王爷重托!”

命令如连珠炮般砸下,衔接紧密,不留一丝喘息和质疑的空间:

“通告岭南十二州!凡有粮食积压者,无论官仓民户,皆以保本之价,尽数由岭南总商会下属官仓收购封存!绝不容许哄压、抢购、恐慌囤积之事再现!”

“命岭南各地匠作监、征召民间技艺卓绝之匠户!全力赶制油榨!大量采集岭南遍地可获之桐籽、桕籽、苎麻籽!此等含油之物,岂可任其烂在深山?此乃取之不尽之利源!总商会首宗入仓之物,便是这三籽!开榨!取油!”陈锋的声音斩钉截铁,仿佛那清澈浓稠、价值高昂的桐油、桕油、麻油已在眼前流淌。

“凡总商会辖区内织工,无论男女,只要其布匹品质上乘,皆予定级定价,优价优先收购!”

陈锋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每一个字都在空旷而寂静的厅堂里荡起清晰的回音:

“以油利布帛之优价,换北方粮商银绢之暴利!”

“本王倒要看看,是北地的铜钱金贵,还是我岭南新榨出来的琼浆玉液更值钱?是京畿名铺的绫罗值价,还是我岭南妇人用血汗织就的精麻细布更可人?”

他的手指划过那条贯穿岭南北上洛阳的血色通路,眼神冰冷锐利,直刺人心,带着一种睥睨天下的绝对自信和一种即将点燃冰冷雪原的暴烈战意:

“北边不是粮贱吗?让他们贱去!本王用岭南的新油、新布、新物产,把他们的钱、他们的银、他们赖以把持商道的根基,一把掏空!”

“谁想打压岭南粮价?”陈锋的嘴角缓缓勾起一抹冰寒刺骨的弧度,声音如同极北之地永不消融的寒冰撞响,每一个字都像是战鼓擂在所有人的心头——

“本王让他……倾家荡产!”

庞勇猛地吸了口凉气,胸腔里的那股憋了半天的浊气被这凌厉无匹的话语瞬间点燃,化作一团炙热的火焰!他只觉得四肢百骸都充满了力量,之前的压抑和愤怒找到了最狂暴的宣泄口!那是一种找到了主心骨的踏实,更是一种即将跟随猛虎撕裂猎物般的兴奋!

他猛地一抱拳,全身甲叶因激动而哗啦作响,雄浑的声音炸响,充满了嗜血的渴望:“末将愿为王爷先锋!劈波斩浪,打通商路!”

他这一吼,立刻点燃了整个议事厅。文臣武将们如同在绝望泥沼里看到了灯塔!那贯穿地图的红线、那冷峻坚毅的面容、那一系列环环相扣的霹雳手段,瞬间将之前的惶恐和绝望彻底扫清,一种从未有过的、充满力量的方向感牢牢抓住了他们的心魄!

“臣等愿为王爷先驱!披荆斩棘,在所不辞!” 杜衡强压着内心的激荡,第一个躬身行礼,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紧接着,郑通、孙文清、刘敬德等人,乃至厅中所有品级较低的官员,全都齐刷刷拜倒在地,声音带着一种近乎狂热的虔诚:

“臣等谨遵王命!”

“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声浪汇聚,竟如巨浪拍岸,在恢弘的王府议事厅内轰鸣激荡,久久不息。

岭南这场由丰收带来的“谷贱”危机,在陈锋朱笔挥就、红芒贯空的那一刹那,便骤然扭转了方向!一场由粮食为引,实则直捣黄龙、以岭南丰富物产为兵刃,向北地粮商集团发起掠夺式反击的无声战争,在沉寂多年的南疆,轰然点燃!

政令如同最迅猛的山洪,沿着驿站快马的蹄声,以岭南王府为中心,向四面八方狂泻而去。命令所到之处,州衙、县府、军营、匠作监如同一架精密而庞大的战争机器,在陈锋强硬的意志下,轰然开动,运转速度之快,令所有参与者和旁观者都感到窒息般的压力。

南雄州最大的油榨工坊原址早已荒废,此刻却是热火朝天。数十名被连夜征召而来的老匠户,带着他们的徒弟徒孙,在炉火映照下汗流浃背。沉重的石碾重新发出沉闷的转动声,新的木榨槽被粗壮的撞木狠狠锤击着。指挥匠役的胥吏嗓子早就吼哑,手中挥舞着一纸刚贴上的“王命告示”,上面清晰写着收购价:“桐籽一斤,商会入仓价两文!棉籽一斤一文半!麻籽一斤一文!三日一轮交割!现银现付!”

附近山林里,沉寂数年的小径再次被踩踏出来。闻风而动的农夫,甚至是半大的孩子,挎着竹筐,挥舞着简易工具,疯狂地冲向山野。桐树、乌桕树、山坡荒地疯长的苎麻丛,那些往日喂猪都没人要的树籽野籽,如今都成了闪闪发光的铜钱!山野间充满了兴奋的呼喊和抢收的嘈杂,如同遭遇了一场最甜美的劫掠。

更让人惊愕的是王府新设的“织造司”。衙门刚刚挂上牌匾,简陋的厅堂几乎立刻被闻讯赶来的妇人少女挤得水泄不通。她们手中攥着自己织就的各色布匹——平实的粗麻、稍微精细些的葛布、带着独特韧性的苎麻布,更有难得一见的染印彩布,目光齐刷刷地盯着墙上刚刷上去、墨迹都未干的收购榜文。

一个识字的老童生,被临时抓了壮丁,扯着嗓子念给下面黑压压焦急的人头听:“一等彩染细麻布!幅宽二尺二寸以上,细密匀实无断头,每匹定价……一百五十文!!”

“哗——”

下面顿时炸开了锅!一百五十文!几乎抵得上一个精壮汉子几日的苦工钱!在如今粮贱的时节,这简直是救命钱!无数织娘粗糙黝黑的脸上瞬间布满了难以置信的狂喜,粗糙的手指死死攥紧了自己的布匹,仿佛抓着一条条通往温饱的绳索。

“二等细麻布!百一十文!” “三等粗麻布!八十文!” “粗葛布!六十文!”

童生的声音被淹没在巨大的声浪里。女人们彼此交流着,比较着,盘算着,眼中燃起了前所未有的希望光芒。她们不再需要忧心粮食卖不出去,眼前就是一条更为直接的活路!整个岭南各地的集市上,布匹的价格几乎一夜之间水涨船高。以前无人问津的麻布摊位前,此刻人头攒动。

与此同时,广州城外最大的临时码头。

临时清空出来的一大片空地上,已经堆满了新收割晒干的稻谷、用麻袋装着的新采籽实、一捆捆散发着草木清香的布匹。典军张诚浑身披挂,按剑而立,黝黑年轻的面容上写满了冷峻和肃杀。五十名王府卫队精锐骑卒和他精挑细选出来的五百名体格健壮的民夫已经集结完毕,人人眼神锐利,沉默不语。沉重的牛车、驮马被驱赶到位,巨大的官仓封条被刷上一层厚密的桐油,在阳光下泛着刺目的光泽。

庞大的货物堆前,张诚的目光扫过即将踏上漫长商途的押运队伍,朗声道:“王命在身,吾等肩负岭南万民之望!此去北上,遇山开山,遇水架桥!凡有胆敢劫掠骚扰者——杀无赦!”

“诺!”低沉而整齐的应诺声如同闷雷炸响,卷起码头尘土。

“解缆——启航——!”

在无数双目光的注视下,第一支悬挂着崭新“岭南总商会”青色飞鹰大旗的庞大商船队,缓缓离开了广州码头。巨大的楼船满载着岭南的希望、岭南王的野心,劈开南国深秋带着咸腥气息的海风,犹如一条蛰伏苏醒的青龙,昂首驶向地图上那条被朱笔狠狠划开的通途!

水波浩浩,千帆竞发!

新会县城,一处位置偏僻却异常整洁安静的官仓大院。

长史杜衡负手站在新竖起的油榨旁,眼神平静地看着粗大的撞木狠狠落下,伴随着沉闷的轰响,一股股清澈、芳香、浓稠的金黄色油脂从榨槽下方的孔洞里汩汩涌出,流淌进干净的木桶内。那股油脂特有的、厚重温暖的香气取代了秋日微凉的空气,弥漫在整个院子。

在他身旁站着的是新被提拔的岭南商会监事都尉郑通,以及兼任总商会库藏度支使的孙文清。两人脸上的兴奋难以抑制,郑通更是从怀中掏出一本崭新的账册,手指有些颤抖地指点着上面墨迹未干的数字,声音带着难以言喻的激动:

“杜长史请看!单就这三日,收上来的桐籽、桕籽、麻籽已超四万七千余斤!开榨仅过半日,已得净油……得净油五千余斤!下官粗略计算,此油……若以当年帝都坊间收购价算……”他顿了一下,仿佛那数字太过惊人,需要喘口气,“桐油至少每斤要价八十文!桕油亦在五十文上下!麻油……麻油亦不低于三十五文!”

旁边的孙文清也立刻补充,他主管钱粮,账目更是烂熟于心,声音都有些发尖:“杜长史,即便抛开油布所得……仅这五千斤油品,若按最保守之价计算,一旦售出,其利……其利已是总商会为三籽一布前期投入收购成本之……三倍有余!何止是抵过粮米积压的损失!简直是……简直是暴利!”

郑通几乎是喘息着强调:“此物成本……仅仅只是那山野间遍地皆是、几乎不需成本的树籽野籽啊!民夫入山采撷,所费不过些许脚力钱!下官……下官在户曹度支十数年,从未见过如此……如此点石成金、翻覆盈亏的手段!”他看向远处榨槽中那流淌不止的金色琼浆,眼神里充满了狂热和对那位深居王府的岭南王几乎顶礼膜拜的敬畏。

杜衡没有说话,他只是默默地拿起旁边一个小碗,用手指蘸了一点那刚榨出的温热桐油,放在鼻尖仔细嗅闻了一下。那浓郁纯粹的香气,似乎带着一种无形的、灼烧的力量。

点石成金?翻覆盈亏?

不,杜衡心底无声地划过一句更为精准的评语。这更像是“化腐朽为神奇”!那位年轻的王,他冷酷的目光穿透了堆积如山的谷仓表象,看到了更深层、更庞大、更令人血脉贲张的财富流转命脉!他的刀,不是在硬砍那些压价的粮商,而是直接插进了支撑着那些粮商财富的地脉——北地对岭南珍稀物产的垄断需求和巨大利润差!他正用最平静、最迅捷也最暴烈的姿态,掀起一场无声却惊天动地的……

财富之战!

三日后,傍晚。

岭南王府的后园水榭。

水榭临水而建,黄昏的最后一抹霞光在水面铺开粼粼的金红色碎光,倒映着岸边的紫薇木芙蓉,静谧得如同一幅工笔画。陈锋背对着门口,凭栏而立,深邃的目光落在远处天边那渐渐消逝的霞色上,背影沉静得仿佛融入了这片水色天光。

典军张诚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水榭台阶下,单膝跪地。

“王爷。”

陈锋并未回头,只是从胸腔里轻轻逸出一个字:“讲。”

“第一支船队,已抵南岭隘口,沿途尚平静,无波折。郑通、孙文清来报,油坊进展极速,新油日盛;各地织造司收布踊跃,库房已有存布三千余匹。另外……”张诚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禀报军国机密时才有的谨慎,“密谍回报,南安、曲江、始兴三州边界地带,出现小股不明身份马队窥探,皆为轻骑,约数十人,并无直接冲击,似在观望。”

陈锋的目光依旧落在远方水天相接处,那里最后一点金色也彻底被暮蓝吞噬。岸边几株早开的桂花树,暗香浮动。

“嗯。”陈锋轻轻应了一声,仿佛这只是茶杯里泛起的一点细小涟漪。

张诚稍稍顿了一下,头垂得更低,声音几乎成了气声,带着一种更深的试探:“还有一事……北边的‘燕子’,近日传回些风声。自王爷下令打通商路、设立总商会的消息……似乎,已经传到了北边某些要紧人物的耳中。”

陈锋依旧没动,只是放在栏杆上的手指似乎极其轻微地、不易察觉地往檀香木雕花上按深了半分,指节隐现一丝白痕。

张诚心领神会,继续低声奏报,每一个字都清晰送入陈锋耳中:

“京都九门之内,有几位……身份特殊的‘贵人’门下管事,近日似乎对南边的油、布格外感兴趣,多有私密打探其价格、产地、规模。”

水榭里静谧无声,只有晚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

张诚略作停顿,似乎整理了一下措辞,吐出那句酝酿已久的核心密报:

“更有一事……京中那位太子殿下,闻听岭南粮贱欲动商路,倒是没说什么。然则,近日,已有风传……太子座下最得力的几位‘宾客’,私下里颇有议论,言道岭南地僻蛮荒,岂敢奢谈商路通衢,不过……‘痴人呓语’。”

“此外,”张诚的声音低得如同耳语,“赵王府、齐王府……亦有几位世子爷,似乎……对岭南此番动作颇有兴趣。有消息说,似有……南下之意。”

陈锋终于缓缓转过身。

他脸上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眼神依旧深邃平静,然而在那平静无波的深处,张诚仿佛看到了一丝冰冷刺骨的笑意在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瞳里极其幽微地闪过。那笑意,带着足以冻结血液的寒意。

陈锋拿起放在水榭案几上一盏微温的清茶,送到唇边,轻轻啜饮了一口。

“痴人呓语?”他唇齿间重复着这四个字,声音很轻,被徐徐吹来的晚风一卷便消散,仿佛只是一个无谓的自语。然而,那四个字落在张诚耳中,却如同寒冰坠地,瞬间让他从头凉到脚。

陈锋放下茶盏,温润的瓷底触碰木案,发出细微轻响。

他再次抬眸,望向北方的天际。那里星辰尚未亮起,只剩下浩渺深沉的夜色。那目光悠远而平静,却仿佛已经穿透了千山万水,落在了那座富庶喧嚣、权欲翻涌的帝都皇城之上,落在那座巍峨雄浑、却又充满了傲慢与倾轧的太子东宫深处。

夜色如水,从南方湿热的丘陵间弥漫开来,笼住了王府,笼住了水榭。陈锋的剪影在初上的灯笼微光与水波倒影间,沉默如磐石。

只有他自己知道,那看似平静的目光里,一场远比战场上厮杀更为惊心动魄、足以撬动整个中原财富与权力格局的风暴,正以他亲手点燃的火焰为原点,悄无声息地轰然汇聚成型。

岭南粮贱的危局,终于掀开了一道缝。门缝之外,是九重宫阙,是巨贾豪强,是朝堂倾轧,以及——那即将被他烈火燎原的计划一点点烧灼出来的……通天大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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