钦差使团的金顶车驾卷着烟尘消失在岭南的瘴雾中，王府正厅的空气却凝固如铁。那卷明黄诏书被随意弃置在青石地上，如同一条僵死的毒蛇，诏书上“擅启边衅、屠戮部族、私蓄甲兵”的朱砂字迹在昏暗中泛着血光。陈锋负手立于窗前，目光穿透稀薄的晨雾，落在校场上操练的军阵——玄甲军重盾如山，陌刀寒芒成林；收编的百越战士赤膊挥汗，古铜色脊背上靛蓝图腾随肌肉虬结起伏；新募的南越营士卒吼声震天，手中长矛刺破湿重空气，带起一片裂帛之音。
“王爷，”赵铁柱的榆木拐杖重重顿地，独眼中翻涌着三十年戍边老卒才懂的戾气，“岩虎那狗崽子竟敢在血书上按手印！还有韩冲那杀才，南疆边军的刀还没砍够百越的脑袋，倒先架到您脖子上了！”
陈锋缓缓转身，指尖捻着一枚从诏书边缘刮落的金箔。那点帝王家彰显威仪的碎屑在他指腹间无声碾作金粉，簌簌飘落。“血书是岩虎按的，刀是韩冲架的，”他声音平静，却让厅内温度骤降，“可绳索另一头，攥在京城里呢。”
暗影中，燕洵铁塔般的身形无声显现，面甲缝隙透出两点猩红幽光：“‘影子’密报，岩虎部族青壮七十三人，昨夜被韩冲亲兵‘护送’至南疆大营。岩虎妻儿……下落不明。”
“砰！”屠烈腰间新配的九环刀鞘撞上梁柱，这个被捏碎过鬼头刀的悍匪头子眼珠赤红：“老子带人截了那狗官！剥了他的皮给王爷当毯子！”
“莽夫！”赵铁柱独眼一瞪，“杀了韩冲，正好坐实王爷谋反！”
陈锋抬手，所有声音戛然而止。他踱至厅中沙盘前，岭南十万大山的微缩地貌在盘中起伏，南疆边军大营的红旗像毒疮钉在边界。“屠烈。”
“末将在！”
“你带一队玄甲，潜入南疆大营。不救人，不杀人。”陈锋指尖点向沙盘上代表囚牢的标记，“找到岩虎妻儿被关的位置，让岩虎‘无意间’看见玄甲军的刀。”
屠烈一愣，狰狞刀疤扭出狠笑：“末将领命！定让那墙头草知道，韩冲保不住他全族的命！”
暮色如血，泼洒在南越城新垦的千亩“神田”上。稻浪翻滚，穗头沉甸甸压弯了粗壮的秸秆，金芒刺眼。田间地头，赤脚的农人、归附的百越妇孺埋头收割，汗珠砸在泥土里，却无人喊累。粮囤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垒高，空气里蒸腾着新米的暖香与汗水的咸腥。
“王爷恩德！真真是神农爷下凡啊！”一个缺了门牙的老农跪在田埂，抓把泥土混着谷粒塞进嘴里，老泪纵横，“岭南地，也能长出这般好粮……”
粮！命脉！民心！陈锋立在高坡，将这一切尽收眼底。他身后，三百玄甲如暗红礁石矗立。无需言语，这金黄的粮山与沉默的铁甲，便是最锋利的权杖，将“岭南王”三个字，狠狠楔入每个观望者的骨髓。
夜色吞没最后一丝天光时，王府地牢深处传来一声凄厉不似人声的惨嚎。
“我说！我说！”一个被倒吊在刑架上的绸缎商人裤裆湿透，腥臊液体顺着鼻尖滴落。他面前的火盆里，烙铁烧得通红。“是……是京城‘永通号’的刘大掌柜传的信！让小人盯着王府的粮车去向！还……还有军器采买！”
负责刑讯的玄甲军士面无表情，将烙铁移近一寸：“还有谁？”
“城西粮商王有财！他……他往韩冲大营运过十车陈米！码头力帮帮主孙瘸子！他手下混进了三个生面孔，专盯王府往黑风岭的粮道！”
铁钩拖拽着下一个面无人色的囚犯上前。地牢石壁上，已用炭笔密密麻麻记录下十七个名字，如同生长在阴影里的毒菌网络。
“王爷，”燕洵将一份染血的名单呈上，“南越城七成商号，皆与外界有染。韩冲营中粮秣，三成由他们供给。”
陈锋指尖划过名单，停在“永通号”三字上。烛火在他深潭般的眸子里跳跃，映出一片冰封的杀意。“传令。明日卯时三刻，南越城集市中心，设‘肃奸台’。”
卯时的梆子刚敲过三响，南越城中心广场已被黑压压的人群淹没。连夜搭建的木台高耸，台中央一根碗口粗的刑柱被晨光镀上森冷光泽。台下，扛着锄头的农人、握着鱼叉的疍民、脸上刺着图腾的百越战士伸长了脖子，窃窃私语如同潮水。
“铛——！”铜锣炸响。
燕洵踏上台前，面甲下传出的声音带着金铁摩擦的质感：“带人犯！”
铁链哗啦作响。十七个被剥去外衫、仅留亵裤的商贾力首被玄甲军士拖拽上台，按跪在台缘。为首的王有财肥肉乱颤，嘶声哭喊：“王爷饶命！小人是被逼的！是韩将军……”
“肃静！”赵铁柱独眼圆睁，声如洪钟，“岭南王治下，通敌资敌者——斩！”
“斩”字余音未落，屠烈已如黑风卷上高台。他手中并非惯用的九环刀，而是一柄从玄甲军武库中请出的双手陌刀！刀长七尺，刃如门板，在初升的日光下流淌着刺骨的寒流！
“不——！”王有财的惨嚎才出口半截。
呜——噗嗤！
刀光如匹练横空！沉重的破风声后是令人牙酸的骨肉分离闷响！一颗硕大头颅冲天而起，腔子里喷出的血泉高达丈余，在朝阳下绽开一蓬刺目的猩红！无头尸身晃了晃，重重栽倒。
死寂！绝对的死寂笼罩了广场！数万人的呼吸仿佛被瞬间扼住！
屠烈刀势不停！陌刀在他手中化作绞肉的血轮！第二个、第三个……刀起头落！滚烫的鲜血喷溅在木台，顺着缝隙滴落，在台下黄土上汇成蜿蜒的小溪。每一次刀光闪过，都伴随着一颗头颅飞起，一具尸体栽倒，一蓬血雨喷洒！没有审判，没有辩解，只有最原始、最暴烈的死亡宣告！
当第十七颗头颅滚落台边，屠烈收刀而立。暗红重甲已被血浆浸透，黏稠的血珠顺着刀尖滴落。他脚下，十七具无头尸首堆叠，浓烈的血腥味冲天而起，引来成群的蝇虫嗡嗡盘旋。
“嘶……”不知是谁先倒抽了一口冷气，死寂被打破。人群骚动起来，有人脸色惨白呕吐，有人双腿发软跪倒，更多归附的百越战士眼中却爆发出近乎狂热的敬畏！
陈锋的身影，此刻才自高台后方的阴影中缓缓步出。他一身玄黑常服，未染半点猩红，平静地扫过台下数万张惊骇欲绝的脸。“岭南，是本王的封疆。”声音不高，却如寒冰利刃穿透喧嚣，钉入每个人的耳膜，“吃本王的粮，拿本王的饷，却把刀递向本王咽喉者——”
他抬脚，将一颗滚落脚边的头颅随意踢下高台。那头颅骨碌碌滚入人群，引起一片惊恐的退避。
“——这便是下场！”
正午的烈日灼烤着未干的血迹。王府书房，陈锋将一份墨迹淋漓的名单推给赵铁柱。“按此名录，抄没家产。粮秣充军，浮财散予今日收粮的农户与力夫。”
赵铁柱接过名单，独眼扫过上面数十个被朱笔勾去的名字，喉结滚动：“王爷，抄了这些地头蛇，韩冲那边……”
“他不敢动。”陈锋指尖敲了敲案上一份刚送达的密报，“岩虎带着他全族的青壮，昨夜‘逃’回了黑风岭。韩冲派去‘护送’的一队亲兵，今早在瘴气林里找到了——只剩一堆被野兽啃烂的骨头。”
赵铁柱倒吸一口凉气，再看陈锋平静无波的脸，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脊椎窜起。这位爷的手段，比瘴林里的毒蟒更致命！
“报——！”亲卫急步入内，“王爷！南疆急递！韩冲率三千边军拔营，已至瘴云关外三十里扎寨！营中高悬‘清君侧’大旗！”
书房内空气骤然绷紧！赵铁柱豁然起身：“他真敢？！”
陈锋却笑了。那笑意未达眼底，反而淬出刀锋般的冷芒。“擂鼓，聚将。”他起身，玄黑衣袍在穿堂风中猎猎作响，“本王亲笔写的那份‘谢罪表’，该送出去了。”
瘴云关，大周南疆门户。斑驳的关墙下，三千南疆边军甲胄森然。韩冲端坐马上，望着城头稀疏的守军，嘴角噙着一丝胜券在握的冷笑。一个被放逐的废物藩王，靠着几手装神弄鬼的把戏唬住了蛮子，就敢抗旨？今日他便要踏平这破关，提着陈锋的人头回京领赏！
“将军！关内有人出来了！”亲兵急报。
只见瘴云关沉重的关门缓缓开启一道缝隙。没有预想中的兵甲涌出，只有一匹瘦马驮着个文吏打扮的老者，哆哆嗦嗦举着一卷文书策马而来。
“岭南王麾下主簿，奉王命呈递谢罪表于韩将军！”老主簿声音发颤，将文书高高捧起。
韩冲示意亲兵接过，展开扫视。果然是服软请罪的言辞！他心中大定，正待下令攻关——
轰隆隆隆！
脚下大地毫无征兆地剧烈震颤！如同地龙翻身！三千边军人仰马翻！
“地动了？！”韩冲惊骇勒马。
下一秒，更恐怖的声浪自关墙两侧的密林中冲天而起！那不再是战鼓，而是千万根巨木同时撞击大地的死亡轰鸣！
“吼！吼！吼！”
山呼海啸般的战吼撕裂云霄！两侧山林如同沸腾的墨绿怒涛，无数身影如鬼魅般涌现！暗红玄甲结成钢铁丛林，门板般的陌刀在烈日下连成一片死亡光墙！归附的百越战士脸上涂抹着靛蓝战纹，手持淬毒吹箭隐于树冠！新练的南越营士卒以藤牌结阵，长矛如林指天！
关墙之上，陈锋玄黑的身影不知何时已立于最高处。他单手按着腰间刀柄，俯瞰着关下乱作一团的南疆边军，声音如同九幽寒风吹过全军：
“韩将军既要清君侧——”他缓缓抽出佩刀，刀锋直指关下帅旗，“便请将军，先清了本王这‘岭南之侧’！”
刀光落处，万军齐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