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观的血腥气尚未在岭南的烈日下散尽，九皇子陈睿的信使便如一道幽影，悄无声息地叩开了岭南王府的侧门。来人并非寻常仆役，而是陈睿心腹幕僚魏源之子魏明，一个面容清癯、眼神却沉静如深潭的年轻人。他手中捧着的，不是礼单，而是一只通体乌黑、无纹无饰的阴沉木密匣。
“岭南王，”魏明的声音不高，带着长途跋涉后的微哑，姿态恭敬却不显卑微，“家父魏源，命在下将此物亲手呈交王爷。言此中非金非玉，却是九殿下对王爷平定岭南内患、彰显雷霆手段的一份……心意。” 他刻意加重了“心意”二字，目光低垂，避开陈锋那双仿佛能洞穿人心的眼眸。
陈锋端坐书案之后，玄色常服衬得他眉宇间那股刚刚经过血火淬炼的威势愈发迫人。他并未立刻去接那密匣，指尖在光滑的紫檀木案面上轻轻一点，发出笃的一声轻响，在寂静的书房里显得格外清晰。“魏先生有心了。” 他声音平淡，听不出喜怒，“九哥远在京城，对岭南之事，倒是挂念得紧。” 这话似问非问，带着无形的压力。
魏明心头一凛，头垂得更低：“九殿下深居简出，然心系社稷。岭南乃国之藩篱，王爷坐镇于此，一举一动，牵动朝野。此番王爷以霹雳手段荡涤奸宄，整肃纲纪，九殿下闻之，亦道‘当如是’。” 他将密匣轻轻放在书案一角，后退一步，“家父言，匣中之物，或可为王爷日后‘静观其变’时，添几分雅趣。”
静观其变？陈锋眼底掠过一丝微不可察的寒芒。陈睿这只蛰伏的狐狸，终于开始试探着伸出爪子了。他抬手，示意侍立一旁的赵怀恩：“带魏公子下去歇息，好生款待。”
书房门轻轻合拢，隔绝了外界声响。陈锋的目光落在那只乌沉的密匣上。匣子入手冰凉，触感细腻，显然是上好的阴沉木，历经岁月沉淀，自带一股沉凝之气。他指尖在匣盖边缘划过，并未发现机括锁孔，唯有匣底刻着一个极细微的“睿”字。略一沉吟，他指节在匣盖几处看似天然木纹的节点上，依着某种特定顺序，或轻或重地叩击了数下。
“咔哒。”
一声极轻微的机簧弹动声响起，严丝合缝的匣盖无声地向一侧滑开。
匣内并无金银珠宝，亦无书信密函。只有三件看似寻常却又绝不寻常的物件：
一把通体乌黑、形制古拙、毫不起眼的牛角短匕，刃口黯淡无光，触手却冰凉刺骨，隐含着内敛的锋锐。
一枚打磨光滑、温润如羊脂的白玉棋子，触手生温，质地纯净无瑕，赫然是皇家御制之物。
一张折叠整齐、薄如蝉翼的素白宣纸，展开后，上面仅以工整小楷誊抄着一句诗：“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
陈锋的目光在短匕、棋子、诗句上缓缓扫过，嘴角缓缓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陈睿的“心意”，果然够深，够毒！
短匕，是凶器，亦是决断之器。暗喻的，是京城之中，已然有需要“快刀斩乱麻”的目标。
棋子，是皇家御制白玉，更是棋局博弈的象征。陈睿在告诉他，京城这盘大棋，他九皇子已悄然落子，而这枚棋子，或许是投石问路，或许是邀请陈锋入局的信物。
而那两句诗，“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出自柳宗元《江雪》，描绘的是一幅孤绝死寂的图景。陈睿以此暗示：某些人的路，某些人的位置，已经到了该“绝”该“灭”的时候！这指向的，除了东宫太子，还能有谁？
没有一句明言，却处处皆是刀光剑影。陈睿在借这三样东西，向他传递一个清晰无比的信息：京城杀局已启，目标直指太子！他陈睿需要岭南王这把刚刚淬火的利刃，成为刺向太子心脏的绝杀一击！这既是结盟的投名状，也是将他彻底绑上九皇子战车的催命符！
“好一个‘静观其变’的雅趣！”陈锋冷笑出声，指腹摩挲着那枚冰凉的白玉棋子，感受着其中蕴含的皇家威仪与冰冷算计，“九哥这是要借本王的刀，替他开山辟路啊。” 他拿起那张写着诗句的薄纸，凑近烛火。跳跃的火焰舔舐着纸的边缘，诗句在火光中扭曲变形，最终化作一缕青烟消散。既然路已指明，这引路的“地图”，便无需再留。
他拿起那把乌沉沉的牛角短匕，入手微沉，一股阴寒之气直透掌心。指腹在看似钝拙的刃口轻轻一拭，一丝细微却清晰的刺痛感传来，竟已悄然沁出一粒殷红的血珠！好一把藏锋于拙的凶器！陈锋眼神锐利如鹰，将短匕收入袖中暗袋。此物，或许真有用得着的时候。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白玉棋子上。温润的玉质在烛光下流转着柔和的光晕，与他此刻心中翻腾的杀伐冰火，形成诡异的对比。他拿起棋子，指节微微发力。棋子纹丝不动，显示出皇家御造之物的坚固。陈睿送它来的意思再明白不过：棋子已落，你岭南王，接是不接？
翌日，王府西苑暖阁。
水汽氤氲，茶香袅袅。陈锋换上了一身较为闲适的云锦常服，屏退左右，只留赵怀恩在门外警戒。他对面坐着神情略显拘谨的魏明。
“王爷，”魏明斟酌着开口，目光不敢直视陈锋，“家父命在下转达，九殿下对岭南新政，尤其是那新粮种与水利兴修，甚为关切。殿下言，岭南乃大周粮仓之望，王爷若能于此深耕，功在社稷，利在千秋。” 他顿了顿，声音压低些许，“殿下还说，朝中或有短视之辈，不解王爷苦心，甚至妄加非议。然殿下深居宫中，亦知‘木秀于林’之理。王爷于岭南所为，动静……不宜过大，以免树敌过多，反为掣肘。”
陈锋端起青玉茶盏，撇了撇浮沫，动作优雅从容。他抬眼看向魏明，眼神平静无波，仿佛在听一件与己无关的琐事：“九哥思虑周全，本王感念。岭南瘴疠贫瘠，本王所为，不过是为治下百姓求一条活路，为戍边将士谋一口饱饭。些许微末之功，不敢当‘深耕’二字，更不敢奢望‘粮仓之望’。”
他放下茶盏，语气带上了一丝恰到好处的无奈与自嘲，将一个韬光养晦、谨小慎微的藩王形象演绎得淋漓尽致：“至于朝中非议……本王远离中枢，耳目闭塞。太子乃国之储君，诸位皇兄皆人中龙凤，本王不过一介戴罪之身，侥幸得岭南一隅苟安，岂敢有半分非分之想？只求恪守本分，不生事端，能在这岭南之地，替父皇守好南大门，便是万幸了。” 话语间，将自己摆在极低的位置，将“无能”、“安分”的标签主动贴在了身上。
魏明听着陈锋这番“肺腑之言”，看着他脸上那副“诚惶诚恐”的表情，再联想到昨日书房里那只密匣中蕴含的冰冷杀机，心中不由得升起一股强烈的违和感与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视。这位岭南王，莫非是被京城的倾轧吓破了胆？抑或是平定内乱耗尽了心力，只想偏安一隅？他口中的“苟安”、“守门”，与九殿下所期待的那柄锋芒毕露、敢于弑兄夺位的利刃，相差何其之远！
魏明努力维持着表面的恭敬，语气却难免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与急切：“王爷过谦了。岭南在王爷治下，气象已非昨日。只是……树欲静而风不止。九殿下忧心的是，王爷欲守门，却怕有人……不愿让王爷安心守这门。” 他意有所指，目光紧紧盯着陈锋的反应。
陈锋闻言，眉头微蹙，脸上适时地露出恰到好处的困惑与一丝恰到好处的忧虑：“哦？魏公子此言何意？莫非……京城之中，对本王这岭南荒僻之地，还有何指摘不成？本王自问行事谨小慎微，从未逾矩……” 他恰到好处地停顿，将一位消息闭塞、身处危局却茫然不自知的“废物藩王”形象，刻画得入木三分。
看着陈锋这副“懵懂”模样，魏明心中那点轻视更浓，甚至生出一丝为九殿下不值的念头。九殿下竟想与这等庸碌畏缩之辈联手？他强压下心绪，含糊道：“王爷多虑了。只是……天家之事，波谲云诡。九殿下之意，是望王爷能……早作绸缪，以备不测。岭南安稳，便是王爷最大的根基。” 他不敢再深言，点到即止。
“绸缪……”陈锋喃喃重复，眉头紧锁，仿佛在咀嚼这两个沉重的字眼，最终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带着深深的无力感，“本王一介藩王，兵微将寡，岭南百废待兴，又能如何绸缪？唯有尽人事，听天命罢了。九哥好意，本王心领了。烦请魏公子回复九哥，岭南……一切安好，本王……定当谨守本分，不生事端。” 他再次强调“安好”与“本分”，将“苟安”之意表露无遗。
这场会面，在魏明带着满腹复杂心思告退后结束。暖阁内，茶香依旧，陈锋脸上那份“忧虑”与“无奈”早已消失无踪，只剩下深潭般的冰冷与掌控一切的漠然。
“王爷，”赵怀恩闪身而入，低声道，“魏明离开时，神色间似有……不屑。”
“不屑就对了。”陈锋端起已凉的茶水，一饮而尽，嘴角勾起一抹冰冷而残酷的弧度，“他眼中看到的，只能是一个被京城吓破了胆、只想守着岭南一亩三分地苟且偷安的‘废物’藩王。陈睿需要的是一把锋利且听话的刀，本王这把‘钝刀’，才更方便在关键时刻……给他一个‘惊喜’。”
他走到窗前，推开格扇，望向岭南王府外广阔的天空。阳光落在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上，那双深邃的眼眸中，冰封之下，是足以焚毁整个大周王朝的野心烈焰。
“传令雷豹，”陈锋的声音不高，却带着金铁交鸣般的决断，“陌刀营扩编至三都，训练强度翻倍！玄甲军隐入西山大营，日夜操演山地奔袭、攻城拔寨！本王要的，不是一支守门的卫队，而是一柄随时能刺穿任何敌人心脏的……破国之矛！”
“遵令！”赵怀恩眼中精光爆射，轰然应诺。
岭南王这把“钝刀”，正在所有人看不见的地方，以惊人的速度淬炼着足以斩断一切的锋芒。当陈睿以为他投下的石子能激起岭南王这潭“死水”的涟漪时，却不知这潭“死水”深处，早已酝酿着足以吞噬整个大周江山的滔天巨浪。棋局已开，谁是棋子，谁是棋手，犹未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