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初三,天枢城中央学院大讲堂。
这座三年前落成的建筑融合了唐式斗拱与南洋高挑空间,穹顶镶嵌着三千六百块琉璃瓦,日光透过,洒下斑斓光影。此刻,能容纳两千人的正厅座无虚席,连过道都挤满了人。窗外更是一片黑压压的人头——上万民众聚集在广场上,通过精心设计的传声筒阵列,可以清晰听到厅内每一句话。
辰时二刻,四位候选人从侧门依次入场。
李恪走在最前,身着深紫色丞相常服,腰束玉带,步伐沉稳。十年执政磨去了他作为皇子时的最后一丝矜贵,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经过千锤百炼的从容气度。他的目光平静扫过全场,在扫到东方墨与青鸾所在的二楼观礼厢时,微微颔首。
白范黎紧随其后。这位经济农工首席依旧穿着那身半旧的靛蓝色短打,外罩一件无袖皮褂,脚踩草鞋,仿佛刚从田间地头赶来。他手中甚至拿着一把新稻穗,穗粒饱满金黄。这副装扮在庄重场合显得有些突兀,却让许多平民感到亲切。
沈文渊第三个入场。一袭宝蓝色织锦长袍,领口袖缘绣着浪花纹样,长发以玉冠束起,手中握着一卷海图。他目光炯炯,嘴角带着自信的微笑,向左右点头致意,颇有几分名士风范。
最后是苏月。她显然不习惯这样的场面,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青布衣裙——后来人们才知道,这是她最好的一件衣裳——双手无意识地攥着药箱的背带。当聚光灯般的目光汇集到她身上时,她脸颊微微泛红,但深吸一口气后,挺直了背脊,眼神变得坚定。
公孙先生作为选举委员会主席,主持首场辩论。老人今日换了一身玄色深衣,白发梳得一丝不苟。他敲响案上的铜磬,清越之声荡开,全场霎时安静。
“华胥首届元首选举,十一州巡回辩论第一场,现在开始!”公孙先生声音洪亮,“今日议题:华胥未来十年,当循何道?每位候选人有一炷香时间阐述主张,之后相互质询。请——”
他做了个请的手势。四支檀香在铜炉中同时点燃,青烟袅袅。
李恪率先起身。他没有走向专设的讲台,而是站在原席前,声音平稳有力:
“过去十年,华胥完成了从零到一的奠基。未来十年,当完成从有到优的深化。”他开门见山,“我若当选,将推动三件大事。”
他竖起三根手指:“其一,立法深化。制定《土地法》明确公私产权,《商事通则》规范海贸契约,《义务教育法》确保每一个华胥孩童至少读书六年。法律不是挂在墙上的条文,而要成为百姓日用而不知的规矩。”
“其二,民生保障。三年内,十一州各建一所惠民医馆,药材由州府补贴;五年内,完成主要岛屿的淡水渠网,让旱季不再缺水;推行‘老有所养’金,凡年过六十、无子女奉养者,每月可领粮米油盐。”
“其三,制度巩固。”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全场,“本届元首任期结束时,我将推动修订《选举法》,增加‘候选人公开财产’‘辩论全程刊印’等条款。并以身作则,立下‘元首连任不得超过两届’的铁律!”
话音落下,掌声雷动。许多老者激动得抹泪——这些承诺太实在了。
檀香燃去四分之一。
白范黎站起身。他没有客套,直接举起手中的稻穗:“诸位请看,这是爪哇南州新育的‘南洋金粳’,亩产比旧种高三成。”他又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巧的铜制零件,“这是盘州工坊新制的蒸汽机阀门,密封性提升,耗煤减两成。”
他将两样东西放在案上,声音粗豪却真挚:“治国如种田、如做工,要的是实实在在的成果。我若当选,就做三件事:一、五年内,让‘南洋金粳’种遍十一州,让华胥粮仓满满,再不惧荒年;二、推广新式农具、渔具到每个村子,让老人妇人也能轻松劳作;三、在琉求、霞屿建大型船坞,造能抗风浪的蒸汽海船,让咱们的货能走得更远、更安全!”
他看向台下众多工匠、农人代表:“我白范黎没读过多少圣贤书,但知道一个理:百姓肚里有粮,身上有衣,屋里不漏雨,孩子有学上——这就是好世道!”
掌声再次响起,尤其来自平民区域,格外热烈。
沈文渊第三位发言。他展开手中的海图,那是一幅囊括南洋、东海、直至阿拉伯海的巨幅舆图,上面密密麻麻标注着航线、港口、季风带。
“华胥的根基在海上,未来更在海上!”他声音激昂,“请看这张图——从霞屿北上,经琉求、链州,可抵倭国、新罗;西出马六甲,可通印度、大食、乃至大秦!而我们现在,只开发了不到三成潜力!”
他眼中放出光来:“我若当选,将启动‘万海通衢’计划:第一,五年内建成十艘五千料蒸汽铁肋船,组建华胥远洋舰队;第二,在马六甲、锡兰、波斯湾设立华胥商站,用咱们的瓷器、丝绸、书籍,换回黄金、香料、异域学问;第三,设立‘海洋学院’,培养航海、造船、外交人才,让华胥少年不仅读圣贤书,更能胸怀四海!”
他收起海图,声音转为深沉:“诸位,大陆正在老去,困于土地,困于内斗。而华胥年轻,面向海洋,面向未来。我们要做的,是开创一个真正的、蓝色的文明时代!”
这番描绘太过壮阔,让许多年轻人听得心潮澎湃,掌声中夹杂着兴奋的呼喊。
最后一炷香时间,轮到苏月。
她站起身,没有道具,没有图纸,只是将药箱轻轻放在案上。全场安静下来,所有人都看着这个来自最基层的女子。
“我……我不太会说大道理。”苏月开口,声音起初有些发颤,但渐渐平稳,“我在爪哇雨林行医八年,见过太多生死。有老人因一场小风寒去世,因为最近的医馆要走三天山路;有妇人难产而死,因为产婆不懂止血;有孩童误食毒果夭折,因为大人不认得哪些果子有毒。”
她顿了顿,眼中泛起水光:“所以我若有机会……我只想做好一件事:让华胥的每一个角落,每一个百姓,生病时能看得起医,受伤时能得到救治,妇人生产时能有稳婆守护,孩童成长时能学会基本的卫生常识。”
她抬起头,目光扫过台下那些衣着朴素的平民:“李丞相说的法律很重要,白首席说的粮食很重要,沈先生说的海贸也很重要。但这些最终是为了什么?是为了让我们活得更久、更好、更有尊严啊!”
她声音提高:“所以我提议——在未来十年,华胥要建起三层医卫网:每村有卫生员,每镇有医馆,每州有医院。医学院每年免费培养三百名医师,他们毕业后必须到基层服务五年。所有华胥孩童,从入学起就要学习‘卫生三字经’:喝开水、勤洗手、防蚊虫……”
她说得具体而微,没有宏大蓝图,只有一个个触手可及的目标。但正是这种质朴的真诚,让许多人动容。当她说到“我曾见过一个高烧的孩子,在我赶到时已经没了呼吸,他母亲的眼神我永远忘不了”时,台下传来压抑的啜泣声。
一炷香燃尽。
公孙先生敲响铜磬:“质询环节,开始。每位候选人可向其他三人各提一个问题。”
短暂的沉默后,沈文渊率先看向李恪:“李丞相执政十年,政绩有目共睹。但恕我直言——可曾有过重大失误?如何保证未来不犯同样错误?”
这个问题尖锐得让全场屏息。
李恪神色不变,沉吟片刻,坦然道:“有,至少三件。”他竖起手指,“第一,五年前修建琉求环岛水渠时,因低估台风威力,有一段堤坝被冲垮,延误工期半年,多耗费三千贯。第二,推广新式织机时,未充分听取女工意见,导致最初一批机器操作不便,后来才改进。第三,也是最让我痛心的——三年前爪哇南州疟疾流行,因医疗资源调配不及时,导致七十三人不治身亡,其中包括十九名孩童。”
他每说一件,台下便传来低低的惊呼。这种公开承认失误的坦荡,在华胥前所未有,在大陆更是不可想象。
李恪继续道:“至于如何避免?我已下令:所有州级工程,必须经过工匠、农夫、甚至可能受影响的百姓代表联席评审;所有新式工具推广,必须在三个以上地方试运行半年;而医疗……”他看向苏月,“这正是我们需要建立全民医卫网的原因。未来,重大疫情响应将直接纳入元首考核。”
回答完毕,掌声如雷。这掌声不仅为了答案,更为了那份罕见的坦诚。
白范黎看向沈文渊:“沈先生畅想远洋固然好,但造大船、建商站,耗费巨万。钱从何来?税赋加重,百姓负担得起吗?”
沈文渊显然早有准备:“不增税,反而要减税。”他从容道,“远洋贸易的利润,将远高于投入。我们可以设立‘海洋开发金’,由商贾自愿认购股份,利润按股分成。而减税——我计划对本土手工业、近海渔业减免三成税赋,鼓励内生产业。远洋赚外汇,内政养民生,两条腿走路。”
质询继续。苏月问白范黎如何保证新稻种不被豪强垄断;白范黎问李恪如何平衡各州利益;李恪问苏月如何解决医师不愿下乡的难题……问题务实而犀利,回答坦诚而周全。
两个时辰的辩论,无人中途离席。当公孙先生敲响结束的铜磬时,许多人才恍然发现日已偏西。
人群开始退场,但议论声如潮水般涌起。
“听见没?丞相亲自认错!这要在大陆,哪个官老爷会这么干?”一个老匠人激动地对儿子说。
年轻学子们则争论不休:“沈先生的海洋蓝图才是未来!”“不,苏医师说的民生根本才是基石!”“但白首席的务实也很重要啊……”
二楼观礼厢,东方墨与青鸾静静看着退场的人潮。
“比我想象的更好。”青鸾轻声道,“他们真的在思考这个国家该往哪里走,而不是仅仅看谁的面子大。”
东方墨颔首:“制度活了,人心就活了。”他顿了顿,“明日开始,他们要走遍十州。每一场辩论,都会把这种‘思考’传播得更远。”
他望向西边天空,晚霞如血。
而在同一时刻,神都洛阳的上阳宫中,一场完全不同的“辩论”正在上演。张易之将一份奏章摔在张柬之面前,声音尖利:“张相国,羽林卫的冬衣补给拖延半月,你是何居心?”
张柬之面色铁青,袖中的拳头攥得发白,却只能躬身:“臣……立即督办。”
没有公开质询,没有平等对话,只有权力的威压与沉默的抗争。
夜幕降临,华胥天枢城的茶馆酒楼灯火通明,人们还在热烈讨论着白天的每一个细节;而神都洛阳,宵禁的钟声早早响起,街道空无一人,只有巡夜武侯的脚步声,沉重如历史的叹息。
两片天空下,两种“对话”,正在塑造截然不同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