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龙元年(704年)正月,东宫,正殿。
与控鹤监的骄奢淫逸、张柬之书房的孤灯密谋不同,东宫弥漫着的,是一种更深沉、更压抑,仿佛实质般凝固的寒意。这种寒意,并非源于炭火不足——事实上,内侍省供给东宫的用度虽不敢克扣太过,但也绝无富余——而是源自这座宫殿主人那形同虚设的储君身份,源自那份挥之不去的、随时可能降临的死亡威胁,更源自女主人心中那日夜焚烧、却不得不深埋于冰层之下的刻骨仇恨。
东宫正殿侧殿深处,一间看似用作存放旧物、实则经过巧妙改造的密室,便是韦氏如今真正的“枢机”所在。密室无窗,仅靠墙壁凹槽内几盏长明油灯提供昏暗光线。墙壁与门扉都加了夹层,填充了棉絮,确保任何声音都难以外传。室内陈设简单到近乎简陋:一张硬木方几,几个蒲团,一个狭窄的卧榻,以及角落里一个上了锁的樟木小箱。
此刻,韦氏独自坐在方几后。她已卸去白日里那套符合太子妃身份的、略显陈旧的华丽服饰与妆容,只穿着一身素净的深青色棉袍,长发用一根最简单的乌木簪绾起。烛光映照下,她的面容依旧能看出昔日的美丽轮廓,但眼角眉梢已刻上风霜与忧虑的痕迹,皮肤因长期缺乏阳光和内心煎熬而显得苍白,唯有一双眼睛,亮得惊人,沉静如古井寒潭,深处却仿佛有幽火在静静燃烧。
她面前摊开着一卷空白的纸笺,手中握笔,却久久未曾落下。她在等待。
密室的暗门被无声地推开一条缝,阿萝闪身而入,迅速关好门,走到韦氏身边,声音压得极低:“娘子,王将军(王同皎)方才递来消息,已安全返回府邸。今日与葛福顺、李多祚两位将军在城南‘归云居’的‘偶遇’小酌,很是顺利。”
韦氏眼中光芒微动,放下笔,示意阿萝细说。
阿萝继续禀报,声音虽轻却清晰:“王将军言,葛将军(右羽林卫中郎将葛福顺)酒酣耳热时,谈及去岁冬羽林卫犒赏被控鹤监以‘陛下另有恩赏’为名截留大半,麾下弟兄颇有怨言,言词间对张昌宗手伸得太长甚为不满。李将军(右羽林卫大将军李多祚)虽话语不多,但听葛将军抱怨时,曾以拳击案,叹道:‘北门将士,效忠的是天子,是社稷,非是弄臣私库!’ 王将军未多言,只附和感叹时局艰难,为将者当以安稳军心为要,两位将军皆深以为然。”
韦氏微微颔首,指尖无意识地在粗糙的木几面上划动。葛福顺,性情耿直,易为情绪所动;李多祚,老成持重,然其“效忠天子社稷”之言,已显露其心中自有丘壑,对张党所为的厌恶,恐怕更深。这二人,尤其是李多祚在羽林卫中的威望,是关键。
“同皎可曾提及,他们对他……态度如何?”韦氏问,声音平静无波。
“王将军说,两位将军对他颇为亲近。一则因他武艺出众,处事公允,在左骁卫中人缘本就不差;二则,”阿萝略一停顿,“或因他乃东宫之婿,两位将军言语间,对太子殿下……偶有唏嘘之态。”
唏嘘。是对那个被废立流放、如今形同木偶的储君命运的同情,也是对武周继承危机的一丝忧虑。这种情绪,正是可以小心撬动的缝隙。
“告诉同皎,”韦氏缓缓道,“日后若再有此类场合,不必多言朝政,更不可流露对东宫处境的具体关切。只需多听,多体恤将领们的难处,若有涉及军饷、器械、家属安置等实际困厄,可悄悄记下,寻隙告知于我。我们……或可设法,在不引人注目的前提下,给予些许力所能及的帮助。记住,是‘体恤同袍’,是‘敬佩老将’,与东宫无涉。”
“是,奴婢明白。”阿萝心领神会。这是最安全也最有效的感情投资,润物细无声。
“还有,”韦氏目光微凝,“那个左羽林卫将军李湛,近来可有动向?”
“李湛将军似乎与张党更为疏远,且其麾下多年轻锐士,对张昌宗以财货结交将领的行径颇为不齿。王将军曾与之在演武场有过切磋,彼此欣赏,但尚未有深交。”
“李湛……其父死于徐敬业之乱。”韦氏低声自语,眼中闪过一丝复杂光芒。那是武后临朝时期的一场宗室旧怨,李家与武周政权之间有血仇。此等背景,或许使其对当前倚仗女皇宠信而嚣张的二张,有着更深层次的反感。“让同皎不必刻意接近,但可保持这份‘武人间的欣赏’。来日方长。”
阿萝一一记下。
韦氏沉默片刻,忽然问道:“太子……今日如何?”
阿萝神色一黯,低声道:“殿下依旧……大部分时间静坐发呆,偶尔翻阅几页旧书,旋即抛下。膳食用得极少,夜间时常惊醒,呼唤……重润殿下和仙蕙公主的乳名。” 提及那一双惨死的儿女,阿萝的声音也带上了哽咽。
韦氏放在膝上的手,猛地攥紧,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留下月牙形的白痕,她却感觉不到疼痛。只有一股冰冷的、尖锐的恨意,如同毒蛇,死死咬住她的心脏,日夜不休。李重润,李仙蕙,她那才华初显的长子,她那明媚娇艳的长女,就那样被他们的亲祖母,听信了两个弄臣的谗言,一杯鸩酒,一条白绫……每每思及此,她都恨不得生啖张易之、张昌宗之肉!
但她不能。至少现在不能。她必须将这蚀骨的仇恨,锻造成最冰冷的理智,最坚韧的耐心。为了活下去,为了给死去的儿女讨一个公道,也为了……那或许渺茫、却不得不争的一线未来。
“照顾好殿下。”韦氏的声音有些沙哑,“所需汤药,仔细查验。宫中送来的任何饮食用具,务必加倍小心。” 在张党权势熏天的当下,东宫如同狂风巨浪中的一叶扁舟,任何一点疏忽,都可能带来灭顶之灾。
“是,娘子放心,一切皆有老奴等亲自经手。”阿萝郑重应道。
阿萝退下后,密室内重归寂静。韦氏独坐良久,才缓缓起身,走到角落那个樟木小箱前,用贴身收藏的钥匙打开。箱内并无金银珠宝,只有几件孩童的旧衣,一只小小的、雕工粗糙的木马,几缕用红绳仔细系好的头发,还有一幅笔触稚嫩、画着一家五口携手赏花的绢画。
她拿起那缕属于李重润的头发,紧紧贴在脸颊,闭上眼睛,仿佛还能感受到儿子幼时柔软的触感。泪水终于无声地滑落,滚烫,却瞬间变得冰冷。
“润儿,仙蕙……”她低声呢喃,声音破碎,“娘亲在这里。娘亲没有忘记,一刻也不敢忘。再等等,再耐心等等……那些害你们的人,一个也跑不掉……娘亲一定会让他们,血债血偿!”
良久,她擦干眼泪,将遗物仔细收好,锁上木箱。当她重新转过身时,脸上已看不到丝毫泪痕与脆弱,只剩下冰雪般的冷静与钢铁般的意志。
她知道自己的处境。太子李显早已被多年的废立流放和丧子之痛击垮,精神濒临崩溃,难当大任。东宫的一切,实则系于她一身。她无退路,要么在沉默中与这座华丽的囚笼一同埋葬,要么,就拼死一搏,杀出一条血路!
张柬之那些朝臣,为了他们的“忠君爱国”、“李唐正统”;太平公主,为了她的自保与权势算计;而她韦氏,动机更直接,也更炽烈——复仇,以及在这复仇成功后,为自己、为活着的女儿李如萱、乃至为这个早已名存实亡的“韦氏家族”,争得一个安身立命、甚至可能更进一步的未来。目标或有差异,但在“铲除二张”这一点上,他们是一致的。这就够了。
眼下,她手中最关键的棋子,便是王同皎。这个因缘际会成为她女婿的年轻将领,正直、勇武,且在对东宫的接触中,渐渐生出了真挚的情谊与沉重的责任感。他是连接东宫与外界,尤其是与禁军中那些不满势力的唯一桥梁。
“同皎……”韦氏走到密室墙壁前,那里挂着一幅简略的洛阳宫禁布局图,她的手指轻轻点在标注着“左骁卫”、“羽林卫”的位置上,“继续成长吧,更沉稳,更谨慎,赢得更多信任。你,便是娘为润儿、仙蕙,准备的……第一把,也是最重要的一把暗刃。”
东宫之外,夜色深重,北风呼啸。而在这密不透风的斗室之中,一个以母爱与仇恨为核、以生存野心为壳、以部分禁军力量为潜在爪牙的“韦氏集团”,正在绝望的冻土下,顽强地扎下根须,默默积聚着力量,等待着破土而出、撕裂黑暗的那一天。其灵魂人物,并非那位颓废的太子,而是这位被命运逼至墙角、却决意以牙还牙、以血还血的太子妃韦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