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穹顶宫内，那令人窒息的寂静被打破后，常规的外交礼仪程序得以继续。哈里发阿卜杜勒·马利克以符合帝王身份、却明显比十年前接待冷月陆明远时更为郑重的言辞，再次表达了欢迎之意。东方墨亦得体回应，回顾了十年前双方建立友好关系的良好开端，并对哈里发陛下十年来治理帝国的文治武功表示赞赏——其赞赏并非泛泛而谈，而是提到了大食驿传系统的效率、第纳尔金币的稳定、以及某些知名建筑工程的宏伟大气，显示出对帝国并非浮光掠影的了解。
这番对话让殿中一些重臣稍感放松，气氛似乎回归了正常的外交轨道。然而，只要目光触及那两位风采卓绝的客人，那种无形的、源自生命层次差异的压迫感便依旧萦绕不去，使得这场接见始终笼罩在一层超乎寻常的凝重与探究之中。
正式的朝见仪式并未持续太久。哈里发显然意识到，在这样的场合，当着众多心思各异的臣属面前，无法进行任何深入的、实质性的对话。在完成必要的礼节程序后，他便以“远来辛苦”为由，邀请东方墨与青鸾前往宫殿内更为私密、舒适的“智慧宫”偏殿稍事休息，并表示稍后将亲自前往，进行更随意的交谈。
这是一个明确的信号：真正的会谈，将在小范围内进行。
约一个时辰后，智慧宫。
这里与其说是宫殿，不如说是一间极其宽敞、陈设雅致的书房。巨大的穹顶镶嵌着深蓝色的琉璃，模拟星空，四壁则是直抵天花板的橡木书架，上面摆满了来自希腊、波斯、印度乃至少量来自华胥（通过粟珍阁）的羊皮卷与纸质书籍。空气中弥漫着墨水、 羊皮纸与某种清冽的香料气味。巨大的波斯地毯中央，摆放着几张低矮而舒适的软榻与靠枕，中间是一张镶嵌着珍珠母的乌木长几，上面已摆好了盛在大银壶里的热饮（一种加入香料和蜂蜜的葡萄酒或葡萄汁）以及各式精致的干果点心。
哈里发阿卜杜勒·马利克已经换下了一部分沉重的朝服，只着一件较为轻便的白色刺绣长袍，卸去了象征权威的黑色头巾，花白的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他仅带了大维齐尔哈贾吉·本·优素福（一位面容瘦削、眼神锐利、以铁腕和行政能力着称的重臣）以及掌玺官（负责文书与机要）在身边。禁卫军长官与宗教学者等均未出现，显示这将是一场高度务实、聚焦战略与利益的密谈。
东方墨与青鸾也已卸下披风，仅着常服入内。他们的到来，并未让这间充满知识气息的宫殿变得轻松，反而让那无形的“场”愈发清晰。哈贾吉与掌玺官在见到二人的瞬间，同样难以抑制地瞳孔微缩，随即迅速垂下眼帘，以极大的定力维持着表面镇定，但紧绷的身躯泄露了他们内心的惊涛骇浪。
“请坐，尊贵的客人。”哈里发伸手示意软榻，自己也在主位坐下，姿态比在正殿时放松了些许，但眼神中的探究与警惕丝毫未减。“这里没有那么多繁琐的礼节，我们可以像学者与智者一样，更自由地交谈。”
东方墨与青鸾依言落座，姿态舒展自然，仿佛坐在自家厅堂。青鸾的目光掠过书架，在几卷明显带有华胥装帧特点的书册上略作停留。
侍从为众人斟上热饮后，无声退至门外，厚重的橡木门被轻轻关上，隔绝了外界一切声响。
短暂的沉默。智慧宫内只剩下银壶中液体微沸的细响，以及壁炉中木柴燃烧的噼啪声。
“十年前，”哈里发率先开口，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银杯光滑的边缘，“冷月特使与陆明远副使来到这里，为我们打开了一扇通往东方海洋的窗。十年间，通过贸易与有限的交流，我们对贵国有了许多了解，也产生了更多疑问。”他抬起眼，目光直视东方墨，“尤其是关于贵国的……治理之道，以及那些令人惊叹的技艺来源。今日得见元首与统帅本人，许多疑问或许能找到答案，但恐怕……也会产生新的疑问。”
他的话语直指核心，摒弃了外交辞令的遮掩。
东方墨微微一笑，那笑容依旧温和，却带着洞悉一切的坦然：“陛下直言不讳，令人钦佩。华胥立国于海外，确有其独特之处。其根源，在于对‘人’本身潜力与集体智慧的信任，对自然规律的不断探究与利用，以及对‘法’高于‘个人意志’的遵循。所谓技艺，不过是这种理念在物质层面的延伸。至于治理之道，”他顿了顿，“简而言之，便是将国家的权力，分散于不同的机构，使其相互制约；将决策的依据，尽可能建立在确凿的事实与大多数人的理性选择之上；将发展的动力，寄托于持续的教育与科技创新，而非单纯的领土扩张或资源掠夺。”
他的表述清晰、简洁，却蕴含着与哈里发所熟悉的一切统治逻辑截然不同的内核。分权、理性、法治、科技驱动……这些概念组合在一起，勾勒出一种冷静而高效的文明运行图景。
哈里发与哈贾吉对视一眼，均看到对方眼中的凝重。这些理念，他们并非首次听闻（冷月陆明远当年或多或少提及过），但从华胥最高领袖口中如此清晰、自信地道出，分量截然不同。
“听起来……像是一个由‘理性’而非‘神意’或‘传统’统治的国度。”哈贾吉大维齐尔缓缓开口，他的声音沙哑而冷静，“然而，人性贪婪短视，众意嘈杂多变，又如何确保‘理性’总能占据上风？又如何防止权力的分散导致效率低下乃至内乱？”
这是极其尖锐的质问，直指华胥制度可能的弱点。
青鸾此时开口，她的声音清冷如冰泉，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度：“人性的弱点确实存在，因此需要严格的律法与独立的监察体系来约束。众意或有嘈杂，故需完善的议事规则与教育普及来提升民智。至于效率，分权制衡或许在决策初期略显缓慢，却能避免因独断专行而产生的巨大错误与反复，从长远看，稳定与可持续性本身就是最高的效率。至于内乱……”她看了一眼东方墨，嘴角微弯，露出一丝极淡却令人心悸的弧度，“华胥的武力，足以平息任何内部的不轨，更足以抵御外侮。但我们的武力，首先服务于扞卫既定的法度与秩序。”
她的话语平静，却隐隐透出铁血与雷霆的气息。哈贾吉眉头微蹙，不再言语。这位华胥女统帅，绝非仅仅依靠其元首伴侣的花瓶。
“很有趣的理念。”哈里发慢慢啜了一口热饮，似乎在消化这些信息，“那么，元首此次亲临，除了让我们更直观地了解华胥，是否还有更具体的目标？为了深化我们之间……基于‘理性’与‘互惠’的关系？” 他将话题引向了更实际的层面。
东方墨颔首：“陛下明鉴。十年往来，粟珍阁已成为联系两国的坚韧纽带。然而，贸易终究只是基础。华胥有许多经过验证、能切实改善民生、提升生产力的实用知识和技术——例如更高效的农作物轮作与灌溉方法、预防某些流行疾病的手段、改良的建筑材料与工艺、基础的天文历算以助农时航海等等。这些知识，若局限于华胥，是浪费；若能惠及友好邦国，则是善举。”
他身体微微前倾，目光诚挚地看着哈里发：“我们提议，将现有分散的粟珍阁网络，进行整合与升级。在巴士拉——这座连接东西方的伟大港口——设立‘粟珍阁大食总部’。此总部将不仅是高级商品的集散中心，更将成为：第一，特定领域实用技术合作与展示的平台，我方愿派遣专家，在总部内开设小型工坊与学堂，向贵国感兴趣的工匠、学者传授部分改良技艺；第二，定期文化交流的场所，可举办小规模研讨会，探讨天文、数学、地理、医学等双方共同感兴趣的学问；第三，我国官方信息发布与高级使团接待的中心；第四，为两国间大型商队提供更完善的金融、仓储、安保支持。”
他每说一点，哈里发与哈贾吉的眼神就闪烁一下。这绝非简单的商业机构升级，而是一个集经济、技术、文化、外交于一体的综合性战略枢纽！一旦落地，华胥的影响力将更深、更直接地嵌入帝国的命脉。
“技术合作的范围与深度，如何界定？”哈贾吉立刻追问，这是关键，“哪些是‘实用知识’，哪些又是贵国不愿透露的‘核心’？”
“自然以双方签署的详细协议为准。”东方墨从容回应，“我们可先拟定一个‘可公开合作技术目录’，从农业水利、基础医药卫生、民用建筑改良开始。所有传授，将在总部范围内进行，接受贵国指派的官员协同监督。我们尊重贵国的法律与习俗。”
“那么，贵国希望从大食得到什么？除了黄金与货物？”哈里发沉声问道，他绝不相信如此“慷慨”背后没有代价。
“知识是双向的。”东方墨坦然道，“我们同样渴望了解贵国悠久的历史、灿烂的文学、独特的医学（尤其是外科与草药学）、先进的天文观测成果以及治理庞大帝国的行政经验。总部也将成为大食学者展示其智慧的舞台。此外，”他目光深远，“一个稳定、繁荣、与华胥保持密切合作关系的大食帝国，符合两国的长远利益。我们乐见丝路畅通，文明交汇，而非战乱频仍，商路断绝。”
他提出了一个基于共同利益的愿景，而非单方面的索取。
哈里发陷入了长久的沉思。他手指轻轻敲击着乌木几面，目光在东方墨平静的脸庞、青鸾清冷的容颜，以及哈贾吉凝重思索的表情之间游移。
利弊在心中飞快权衡：
利：获得切实的先进技术，提升国力，尤其是农业与医疗，可巩固统治基础；吸引更多东方财富与奇物，增加税收；通过文化交流，或许能汲取华胥某些高效的组织管理智慧；彰显帝国开放包容，吸引四方人才；将华胥这股强大的力量纳入相对可控的合作框架，总比让其游离在外、与潜在对手（如拜占庭）勾结要好。
弊：华胥思想与文化可能随之深度渗透，冲击本国宗教信仰与社会结构；技术依赖可能导致某些领域受制于人；总部可能成为华胥情报网络的超级节点；给予华胥如此重要的立足点，本身就是一种战略风险。
然而，东方墨夫妇展现出的那种近乎“非人”的智慧与气象，让他潜意识里产生了一种微妙的感觉：与这样的文明进行深度接触，或许不仅仅是利益交换，更可能是触碰更高层次“真理”或“天命”的机遇。拒绝他们，是否意味着关闭了一扇通向未知但可能极其重要的未来之门？
更重要的是，华胥已经展现了其足以影响地区局势的能力（他或许联想到了一些关于中亚、乃至更东方如吐蕃战事的模糊传闻）。与其为敌，不如为友，至少是可控的“竞合”之友。
许久，哈里发缓缓抬起头，眼中已有了决断。
“巴士拉，确实是明珠般的港口。”他缓缓道，“在那里设立一个更宏伟的‘粟珍阁’，让它成为两国友谊与智慧的灯塔，听起来……是一个值得尝试的设想。”
他话锋一转，目光锐利如昔：“但是，具体如何运作，权限几何，技术传授的目录与进度，监管的方式与尺度，乃至总部人员的身份与权利，都需要由双方最精干的人员，组成专门的谈判团，拟定详尽的、具有约束力的协议。一个字，一个条款，都要清晰无误。”
“理当如此。”东方墨微笑颔首，对此毫不意外，“华胥将立即组建相应的团队，随时准备与陛下的代表进行磋商。我们相信，在相互尊重、互利共赢的基础上，必能达成一份泽被后世的协议。”
智慧宫内的气氛，终于从最初的震撼与紧绷，转向了一种基于务实利益与战略考量的、谨慎的积极。银壶中的热饮早已微凉，但新的合作蓝图，却在初冬的智慧宫里，悄然燃起了第一簇温暖而明亮的火苗。窗外，大马士革的夜幕已然降临，繁星点点，与室内模拟的琉璃星空交相辉映，仿佛预示着，一个连接东西方两大文明实体的、前所未有的枢纽，即将在这片古老的土地上，破土动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