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的嵩山,绿意已深,阳光和煦而不炙人。石淙河水量因春末夏初的融雪与雨水而愈加丰沛,水声比往日更加激昂雄浑,轰鸣激荡在山谷间,仿佛为这场即将到来的皇家盛宴奏响了天然的前奏。
“观澜阁”前的临水空地上,早已布置停当。没有采用殿内封闭的宴席格局,而是仿效古之“曲水流觞”雅意,因势利导,巧妙利用了一段较为平缓的河岸与引来的活水浅渠。一张张紫檀木长案呈弧形排列,面向石淙河与那堵巨壁,案上铺着素雅的月白锦缎,摆放着应季花卉、精致的鎏金酒具、象牙箸匙,以及尚食局精心准备的各色御膳——多以山珍、河鲜、时蔬为主,讲究清新雅致,与这山林氛围相合。乐工在稍远处的“听淙亭”内屏息以待,舞姬们身着轻纱彩衣,在临时搭起的锦帐后等候传召。
辰时末,参与宴会的皇亲国戚、文武重臣,已按品级爵位肃立于各自席位之后。太子李显与相王李旦并肩而立,皆着礼服,低眉垂目,姿态恭谨得近乎刻板。梁王武三思、建昌王武攸暨等武氏亲王,服饰华贵,神色间带着几分与有荣焉的得色。宰相行列中,狄仁杰与张柬之位次相邻。狄仁杰面沉如水,目光平静地注视着奔腾的河水,仿佛在沉思;张柬之则挺直脊背,下颌微收,薄唇紧抿成一条直线,目光先是扫过那奢华而不失“雅趣”的宴席布置,又在武三思、张易之等人脸上稍作停留,随即迅速收回,眼观鼻,鼻观心,但那微微起伏的胸膛和袖中不自觉握紧的拳头,泄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他只觉得眼前这场面,与这本该清幽的山水格格不入,每一件精美器物、每一道珍馐美味,似乎都沾染着民脂民膏的气息。尤其看到张易之兄弟那副春风得意的模样,更觉刺眼。
上官婉儿作为内廷女官之首,穿梭安排,确保一切井井有条。太平公主与驸马武攸暨同席,她今日妆扮得明艳照人,举止优雅,唇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目光流转间,将场上各色人等的表情尽收眼底,尤其是她那两位兄长和几位武家表兄弟的神态。
“圣神皇帝驾到——”
宦官清越的唱喏声压过了水声。
所有人躬身俯首。武曌并未乘坐步辇,而是在张易之、张昌宗一左一右的虚扶下,缓步自“观澜阁”中走出。她今日卸去了最沉重的朝会冠冕,头戴一顶轻巧的七宝金冠,身着绛紫底绣金凤纹的常服,外罩一袭薄如蝉翼的玄色纱帔,虽已年高,但在此山水映衬下,竟也显出几分不同于深宫威仪的、略显疏朗的气度。
她在正对巨壁的主位落座,目光扫过众人,抬手道:“平身,入座吧。今日非在朝堂,不必拘礼。此间山水殊胜,朕与诸卿共赏,当效古人雅集,以文会友,以诗佐酒。”
“谢陛下!”众人齐声谢恩,各自入席。气氛稍显放松,但仍保持着严格的等级与分寸。
乐起,声调清越,与自然水声相和。身着霓裳的舞姬翩跹而入,在铺着红氍毹的临水平台上轻盈起舞,衣袂飘飞,恍若林间仙子。美酒佳肴如流水般呈上,侍者们悄无声息地斟酒布菜。
酒过三巡,暖意微醺。武曌望着对面那堵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的巨壁,以及脚下奔腾不息的石淙河水,兴致愈发高昂。她放下酒杯,朗声道:“如此造化奇观,不可无诗。朕不才,先行抛砖引玉。”
早有准备的宫人迅速奉上笔墨纸砚。武曌略一沉吟,提笔挥毫,一气呵成。上官婉儿立即上前,双手捧起诗笺,以清亮悦耳的声音诵读出来:
“三山十洞光玄箓,玉峤金峦镇紫微。均露均霜标胜壤,交风交雨列皇畿。万仞高岩藏日色,千寻幽涧浴云衣。且驻欢筵赏仁智,雕鞍薄晚杂尘飞。”
诗作气象宏大,开篇即以道家玄箓、仙家玉峤金峦比拟嵩山,将其纳入帝王紫微的镇守之下。中二联描绘石淙一带风调雨顺、岩高涧幽的自然奇景,对仗工整。尾联点明宴饮,以“赏仁智”自况(仁者乐山,智者乐水),末句“雕鞍薄晚杂尘飞”则隐隐透露出对短暂山水之乐后终将返回尘世政务的些许无奈,但也仅止于一丝轻叹,整体仍是帝王驾驭山河、与群臣同乐的开阔基调。
“陛下圣才!此诗囊括山河,气韵雄浑,真乃盛世之音!”武三思第一个离席躬身,大声赞颂。张易之、张昌宗亦紧随其后,言辞极尽华美。其余众人不管内心如何想,表面自是纷纷附和,称颂不已。
武曌面露微笑,显然颇为受用。她目光扫过群臣:“诸卿皆当世才俊,值此良辰美景,岂可无诗?便以‘石淙’为题,或咏山水,或颂升平,各展才思。诗成者,朕赐御酒三杯。”
此言一出,席间气氛更加活跃,也隐隐带上了竞争的色彩。
太子李显率先应命。他起身,恭敬地向御座方向行礼,然后略显拘谨地吟出一首五言诗。诗句平稳,用典恰当,赞美山水,称颂母皇恩德与太平盛世,但辞藻稍显平淡,情感内敛,如同他本人一样,谨慎得不敢越雷池半步。武曌听了,只是微微颔首,未作多评。李显暗暗松了口气,恭敬地饮下赐酒。
相王李旦的诗更短,也更空灵些,偏向于描绘山水幽趣,隐隐有超脱尘世之意,对颂圣部分点到即止。这很符合他一贯淡泊避世的形象。武曌看了他一眼,眼神复杂,终究也只是点了点头。
轮到武三思时,他显然有备而来。起身后,先是对着巨壁与河流一番激情澎湃的赞美,然后吟出一首七言长诗。诗中对武曌功业的歌颂达到了极致,将营建三阳宫、此次会饮与上古圣王巡狩、与民同乐相比拟,辞藻华丽铺张,情感外露。张柬之在席间听着,只觉得那诗句谀辞满篇,肉麻至极,胃里一阵不适。他强行控制住表情,目光低垂,盯着自己案前清澈却映不出心底波澜的酒液,指尖微微发凉。
接着是狄仁杰。老宰相起身,仪态沉稳,吟出的是一首格律严谨的五律。诗中描绘石淙景色雄奇,赞叹自然造化,后联转入“仰观天地大,俯察品类盛”,隐含敬畏自然、顺应天道之意,最后以“愿奉南山寿,长承雨露滋”作结,既是对武曌的祝颂,也暗含期望朝廷政令如雨露般普惠百姓的劝谏意味,含蓄而中正。武曌听罢,沉吟片刻,道:“狄卿之诗,沉稳有度,气格高远。”算是颇高的评价。张柬之听到狄仁杰的诗句,尤其是那隐含的劝谏之意,胸中郁气稍舒,抬眼望向狄公,目光中流露出敬意与共鸣。但他随即想到,陛下虽赞许,可能只听出了祝颂,那深层的劝诫,在这片颂圣声中,又能被领会几分?
张易之、张昌宗兄弟双双起身。他们显然在诗艺上下了功夫,诗作辞藻极为华美,多用绮丽意象,将山水比作仙境,将武曌比作临凡的天女或主掌仙籍的尊神,极尽阿谀之能事,但也确实显示出不错的文采和急智。武三思等人立刻大声喝彩。武曌脸上笑意加深,显然很受用这种充满仰慕与仙化色彩的赞美。
太平公主是女眷中唯一被期待赋诗者。她从容起身,先向母亲行礼,然后面向石淙河,略一思索,便吟出一首七绝。诗句明快流畅,既写景:“石淙声急玉涧寒,天开图画翠微间”;也抒怀:“何须远访三山去,人世仙都即此看”。最后一句“人世仙都即此看”,巧妙地将武曌统治下的盛世与眼前仙境般的离宫相联系,赞誉得不露痕迹,又带有一丝女儿对母亲成就的由衷赞叹(至少表面如此),更显高明。武曌听罢,看着光彩照人的女儿,眼中露出了真切的笑意和赞赏:“太平此诗,清新隽永,颇得山水真趣,亦有见地。”
轮到张柬之时,他深吸一口气,缓缓站起。席间不少目光落在这位以刚直着称的老臣身上。他走到席前,向御座躬身,然后转向石淙河与巨壁,沉默了片刻。水声轰鸣,仿佛冲撞在他心头。他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有力,是一首五言古体:“巨灵擘嵩麓,寒玉泻清湍。固护君子德,岂唯王者欢?冷冷无休已,天地自岁年。临流愧尘缨,何以答尧天?”
诗句前两联描绘石淙景象,以“巨灵擘山”开篇,气势陡峻,“寒玉清湍”喻水之高洁。第三联“固护君子德,岂唯王者欢?”陡然一转,提出这山水永恒,其所稳固护持的应是君子之德(儒家道德),而不仅仅是供帝王一时欢娱。尾联“冷冷无休已,天地自岁年”感慨水流不息、天地长久,反衬人世短暂。最后“临流愧尘缨,何以答尧天?” 面对这亘古自然,深感自身为尘俗官职所累(尘缨),惭愧不知如何报答圣明天子(尧天)。这最后一句看似谦卑自责,实则与前三联的意蕴相连,隐含的叩问是:在这永恒的山水与道德(君子德)面前,一时的欢宴与权力,意义何在?我们又该如何才能真正不负圣恩、不负天地?
诗成,席间有一刹那的寂静。这诗的气象与内涵,与前面诸作迥异,少了几分颂圣的热闹,多了几分沉郁的叩问与自省。武三治微微蹙眉。张易之兄弟交换了一个眼神。狄仁杰眼中闪过一丝忧虑,但更多的是理解和慨叹。
武曌脸上的笑容淡了些,她看着张柬之挺直的背影,又看了看那奔流不息的河水,沉默了片刻。她如何听不出诗中那含蓄却锐利的意味?这老臣,即使在这样的时候,也不忘用他的方式进言。若是平时在朝堂,她或许会不悦。但在此山水之间,看着那万古长流的水,听着那不息的水声,她心中那丝被冒犯的感觉,竟奇异地被一种更复杂的情绪冲淡了——那是一丝疲惫,一丝对“永恒”与“短暂”的惘然,或许还有一丝对臣子坚持“道统”的无奈的尊重。
“张卿之诗,”武曌终于缓缓开口,声音听不出喜怒,“格高意远,有古人之风。临流自省,亦是臣子忠忱。赐酒。”
张柬之躬身谢恩,接过宦官捧来的御酒,一饮而尽。酒液辛辣,灼烧着他的喉咙,也灼烧着他的心。他知道自己的诗并不合时宜,甚至可能引来祸端,但他无法违背本心,去写那些浮华的颂词。饮罢,他退回座位,依旧挺直脊梁,只是脸色似乎更加苍白了一些,但那眼神深处的火焰,并未熄灭。
随后,其他文武臣工也依次赋诗,或平稳,或精巧,或迎合,诗篇如流水般呈现。上官婉儿运笔如飞,记录着每一首诗作。
待最后一人赋诗完毕,太阳已略微西斜,将巨壁染成更浓郁的金红色。武曌面前已积累了厚厚一摞诗笺。她随手翻阅了几张,脸上重新露出笑容,似乎将张柬之带来的那点微妙插曲暂且搁置了。
“众卿才思敏捷,佳作纷呈,不负此良辰美景。”她满意地总结道,目光再次投向那堵沉默的巨壁,一个念头愈发清晰,“如此多珠玉之作,若仅止于纸墨传阅,未免可惜。这石壁天造地设,平展光洁,正似一方巨砚,以待铭文。”
她顿了顿,环视众人,语气变得庄重:“朕意,择今日御制诗与群臣佳作之精要,书丹上石,镌刻于此壁之上,名曰‘石淙会饮’。使我君臣同乐之风雅,与此山水奇观,共垂不朽!诸卿以为如何?”
提议既出,瞬间的寂静后,附和与赞颂之声如潮水般涌起。武三思、张易之等人自然极力称善,视此为无上荣宠。多数臣子也纷纷表态,认为此举能将盛世雅事永铭金石,意义非凡。张柬之垂着眼,听着周围的喧嚷,只觉得那“永垂不朽”四个字格外刺耳。人力镌刻,如何能与这天地自然的真正不朽相比?这又是一项耗资不菲、役使工匠的工程啊……但他知道,此刻再说什么都是徒劳。他只是将杯中的残酒,缓缓倾倒在席边的草地上,仿佛在祭奠什么。
狄仁杰心中同样叹息,但见女皇兴致正浓,且刻石留念虽耗工,较之持续大兴土木终究不同,便也未再出言。太平公主眸光闪动,若有所思。
“好!”武曌见无人明确反对(张柬之的沉默在她看来已是默许),凤颜大悦,“此事便交由将作监协同少府监办理。易之、昌宗,你二人通晓文墨,可协同甄选诗篇、监看书写刻制事宜。”
“臣等领旨,必尽心竭力,使此刻石尽善尽美,光照千秋!”张易之、张昌宗兄弟喜出望外,连忙离席拜倒。这不仅是信任,更意味着他们将在这件注定载入史册的“雅事”中,留下自己的印记,并掌握不小的实务权力。
宴会至此,气氛达到高潮。乐声再起,更加欢快。觥筹交错,颂圣之声不绝于耳。石淙河水依旧奔腾轰鸣,仿佛对岸即将加诸于其伙伴——那堵巨壁——之上的人间热闹与永恒渴望,漠不关心,只是亘古不变地流淌着,带着自身的节奏与力量,流向遥远的、未知的下游。而那堵巨壁,在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中,沉默地等待着,等待着钢铁的錾子,将一场夏日盛宴的诗句与野心,深深地凿入它的肌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