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初九,神都洛阳,紫微宫。
寅时刚过,天色还是浓稠的墨蓝。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踏碎了黎明的寂静,由天津桥方向疾驰而来,穿过重重宫门,最终停在紫微宫丹凤门外。马上骑士滚鞍落马,几乎站立不稳,他怀中的赤漆木匣却紧紧抱着,匣子上插着三根代表“大捷”的染红雉羽。
“北疆六百里加急——大捷——!”
嘶哑却亢奋的喊声,穿透了清晨微凉的空气,惊醒了宫门守卫,也惊动了早已在宫门内等候的、狄仁杰预先安排好的通事舍人。
捷报,以最快的速度,在晨光熹微中,送入深宫。
辰时正,万象神宫。
巨大的宫殿里,文武百官早已按品秩肃立。空气凝重,几乎所有人都在偷偷交换着不安的眼神。北疆已经一个多月没有决定性消息传来,只有零星战报说突厥主力仍在幽州外围游弋,偶尔有小规模冲突,互有伤亡。朝野上下,人心浮动,各种悲观猜测私下流传。甚至有人开始议论,庐陵王是否早已弃城而逃,只是朝廷秘而不宣。
武曌端坐在高高的御座上,十二旒白玉珠冕在她面前微微晃动,遮住了大半面容,只露出线条冷硬的下颌和紧抿的嘴唇。她手里把玩着一柄玉如意,指尖在温润的玉面上缓缓摩挲,力道平稳,看不出丝毫情绪。
今日是大朝会。她特意选择了这个场合。无论北疆消息是好是坏,她都必须以最强势的姿态,向天下展示武周朝廷的定力。
“启奏陛下!”通事舍人手持象牙笏板,趋步至殿中,声音因激动而有些发颤,“北疆行军大总管、庐陵王显,并河北道诸军,八百里加急捷报!”
殿内嗡的一声,所有目光瞬间聚焦在那名舍人身上。
武曌摩挲玉如意的指尖,几不可察地停顿了一瞬。她缓缓开口,声音透过冕旒传出,带着惯有的、金属般的威严:“念。”
“臣显惶恐顿首:赖陛下天威,将士用命,自六月受命以来,固守幽、檀、蓟诸城,清野待敌。贼首默啜顿兵坚城之下,粮秣不继,疫病渐生,锐气日沮。七月中,贼以精骑万余,伪作疲态诱我出战。臣与诸将议,佯装中计,遣偏师出城接战,且战且退,诱敌深入至黑石峪预设之地。伏兵尽起,弓弩齐发,贼骑大乱。是役,斩首两千余级,获马匹辎重无算。贼受此挫,气焰大沮,已于七月底陆续拔营北遁。我军乘势收复妫州部分失地,追剿残敌,北疆烽火暂息。此皆陛下圣德感召,三军用命之功。臣不过奉旨行事,恪尽职守,岂敢贪天之功?所有立功将士名单及缴获明细,另册奏报。谨以捷闻,伏惟陛下圣鉴!”
通事舍人念得抑扬顿挫,声音在空旷的大殿里回荡。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
起初是死一般的寂静。随即,细微的抽气声、松气声、甚至压抑的低呼声,在百官队列中此起彼伏。那张张原本紧绷的、忧虑的、或麻木的脸上,瞬间绽放出难以置信的狂喜。突厥退了!幽州守住了!不是大败,但也绝非小胜!两千级首功,这足以振奋人心,足以暂时堵住天下悠悠之口!
武承嗣、武三思等人交换了一下眼神,脸上也挤出如释重负的笑容,只是那笑容深处,多少有些僵硬和不自然。
狄仁杰垂手肃立,眼帘低垂,仿佛这一切早在他预料之中。
御座之上,武曌沉默了许久。久到殿内渐渐升起的兴奋低语又慢慢平息下去,所有人都不安地重新望向那高高的御座。
终于,她再次开口,声音里听不出喜怒,却带着一种沉重的、近乎庄严的意味:“庐陵王显,临危受命,不负朕望,挫敌锋锐,安定北疆,功在社稷。着即,晋封庐陵王为太子太保,加食邑五百户,赐帛千匹,金五百斤。河北道诸将,各有封赏,兵部、吏部从速议定,报朕裁定。阵亡将士,优加抚恤,不得有误。”
“陛下圣明!”殿内响起整齐的山呼声,这一次,似乎比以往任何一次都多了几分真心实意的振奋。
武曌缓缓起身,十二旒白玉珠轻轻晃动。“北疆暂安,实乃苍生之福。然突厥狼子野心未泯,诸卿不可懈怠。退朝。”
“恭送陛下——”
退朝后,紫微宫寝殿。
所有的宫人都被屏退在外。厚重的殿门关闭,将外面明媚的秋阳和隐约传来的、宫人们因捷报而稍显轻松的低语,统统隔绝在外。
殿内只剩下武曌一人,以及她面前御案上摊开的两份文书。
左边,是那份正式誊写的、辞藻华丽的捷报奏章。右边,则是用一个普通青布袋装着的、来自监军高延福以及控鹤监在北疆眼线的密报。两份文书,并排摆在那里,像一对沉默的、互相映照的镜子。
武曌没有坐在御案后。她站在窗前,背对着那两份文书,望着窗外庭院里已经开始泛黄的梧桐树叶。阳光很好,透过窗棂,在她深青色绣金凤的常服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她的身姿依旧挺拔,但若仔细看,那挺直的脊背线条,似乎比往日少了一分刚硬,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疲惫。
她站了很久,久到日影在殿内金砖上悄然移动了半尺。
终于,她转过身,走回御案前。她没有先看那份捷报,而是伸手拿起了青布袋。解开系绳,抽出里面几份纸质不一、字迹各异的密报。
她坐了下来,一份一份,极其仔细地阅读。
第一份,高延福亲笔:“……庐陵王初至,怯懦无主,几为笑柄。赖狄仁杰、张仁愿等扶持,方勉强理事。然其对士卒示恩过切,削减己用以饱军食,散御药以治小卒,收买人心,迹近市恩。又,七月望日,臣欲遣兵出探,以振士气,显竟当众驳斥,言‘岂可以将士血肉搏虚妄之功’,并出言威慑,有专权之嫌。军中渐有‘唯大总管节钺是从’之语,于陛下天威,恐有轻慢……”
武曌面无表情,指尖在“收买人心”、“专权之嫌”、“轻慢天威”几处轻轻划过。
第二份,控鹤监眼线甲:“……黑石峪之战,实为张仁愿等边将策划,狄仁杰居中协调,庐陵王不过画诺而已。然战后巡营,士卒呼‘殿下万福’者众,显虽逊谢,然受之坦然。有老卒酒后泣言‘见殿下,如见昔年太宗风仪’,虽被同僚制止,然此言已在军中悄然流传……”
“太宗风仪”。武曌的目光在这四个字上停留了许久,唇角抿成一条僵直的线。
第三份,控鹤监眼线乙,记录的是战后幽州民间见闻片段:“……城外商贩复业,多有议论。或言‘亏得是李家王爷来了,要是武家那几位,怕是城早破了’;或言‘听说这位王爷心善,自己吃的和当兵的一样’;甚有老者于茶肆言‘这天下,到底还是姓李的坐得稳’……虽属无知妄言,然流布甚广,恐非吉兆。”
啪。
一声轻响。武曌将那份密报扣在了案上。她的手很稳,但手背上淡青色的血管,微微凸起。
她没有再去看其他密报。那些已经够了。足够拼凑出一幅比捷报本身更清晰、也更让她心底发冷的图景。
她的好儿子,李显。那个被她废黜、流放十四年、接回来时吓得像个鹌鹑的废物——竟然真的在河北站住了脚。不是靠他自己的雄才大略,而是靠狄仁杰的辅佐,靠边军老将的支撑,靠……他身上那层“李唐皇子”的皮,和那套收买人心的、拙劣却有效的把戏。
而最让她胸口发闷、几乎喘不过气的是——这套把戏,居然真的有用!
北疆的将士吃他那套“同甘共苦”,百姓信他那套“仁德心善”。甚至,已经开始有人拿他去比太宗皇帝了!
凭什么?!
她武曌,呕心沥血数十年,改易服色,创立新字,造明堂,封神岳,平定徐敬业,威慑契丹,哪一桩哪一件不是惊天动地的功业?她任用酷吏是错,可她也用了狄仁杰、用了娄师德这样的能臣!她杀人无数,可她也曾下《求贤诏》,开殿试,让寒门士子有了出头之日!她为了坐稳这个位置,是用了无数手段,可她治理的这个天下,难道不比李治晚年、甚至不比她接手时更好吗?
为什么?为什么她做了这么多,那些边关的匹夫、市井的草民,记住的、称颂的、在危难时下意识期盼的,还是那个他们根本没见过的“太宗风仪”,还是那个仅仅因为姓“李”、做了几件收买人心小事的废物儿子?
一种混杂着暴怒、屈辱、以及更深层冰冷的荒谬感,像毒藤一样缠住了她的心脏。她感到一阵尖锐的头痛,太阳穴突突直跳。
她猛地站起身,在空旷的殿内来回踱步。深青色的袍角拂过冰冷的地面,发出沙沙的轻响。
不对……不完全是愤怒。
在那沸腾的怒意下面,还有一种更让她恐惧的东西——无力感。
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有些东西,是她无论如何努力,似乎都无法真正改变的。比如“李唐”这两个字,在这片土地上的分量;比如“正统”在人心深处扎下的根;比如……一个男子,哪怕他再平庸,只要他姓李,站在那个位置上,似乎就天然比一个女子,哪怕她再雄才大略,更容易被接受,被期待。
她可以杀尽反对的人,可以改掉国号年号,可以造出天下从未有过的“曌”字来代表自己。但她杀不尽人心深处那点顽固的念想,改不掉流淌在文化血脉里的嫡庶长幼、男尊女卑。
她走到了那面巨大的、光可鉴人的铜镜前。镜中映出一个身穿帝王常服、头戴金冠的老妇人。面容依旧威严,眼神依旧锐利,可眼角深刻的纹路,鬓角刺目的霜白,还有那即使挺直也掩不住的一丝佝偻……无不昭示着,时间,这个她最大的敌人,正在一点点夺走她最引以为傲的东西——精力,掌控力,以及……时间本身。
“朕错了么?”
她对着镜中的自己,轻声问。声音在空旷的殿内回荡,显得格外孤寂。
“朕改易服色,创立新字,造明堂,封神岳……朕做的还不够多么?”她的声音渐渐提高,带着压抑的嘶哑,“朕以为,只要朕做得足够好,只要武周足够强盛,天下人自然就会忘记李唐,就会真心认可朕这个‘圣神皇帝’!”
镜中的老妇人眼神痛苦而迷茫。
“可为什么?为什么一次突厥入寇,就把这一切都打回了原形?为什么他们看到显儿,想到的不是朕的儿子,而是‘李家的王爷’?为什么他们不信武周能保护他们,却信一个被朕废了十四年的废物,能带给他们安宁?!”
她猛地一拳砸在铜镜旁的紫檀木柱上!沉闷的响声在殿内炸开,手背传来剧痛,可她浑然不觉。
愤怒像野火一样燃烧,但很快,那火焰便烧尽了表面的燃料,露出底下冰冷的灰烬——那是一种近乎绝望的自我怀疑。
她缓缓抬起颤抖的手,抚上自己的胸口。隔着层层衣料,能触到那枚墨玉温润坚硬的轮廓。
常守本心……
她的本心,是什么?
少女武媚的本心,是不想再被人欺凌,是想掌握自己的命运。
天后武曌的本心,是要证明女子不输男儿,是要开创前所未有的功业,是要让天下人都跪伏在她的脚下,承认她的伟大。
她守住了吗?
她登上了前无古人的巅峰,做到了所有男人都没能做到的事。她应该是成功了。
可为什么,站在这巅峰之上,感受到的不是圆满,而是这彻骨的寒意和……虚无?
如果她毕生奋斗建立的这个“武周”,在她闭眼之后,就会迅速被“李唐”取代,就像从未存在过一样,那她这五十年……算什么?一场盛大而徒劳的梦?一次逆天而行、终究被天命拨回原处的挣扎?
镜中的她,眼神渐渐空洞。那里面熊熊燃烧了数十年的、永不枯竭的意志之火,此刻似乎黯淡了一瞬,映照出深处无尽的疲惫和……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对“另一种可能”的惘然。
如果当年在利州江畔,她跟那个人走了,去看他口中的“新火”,去走那条截然不同的路,现在会怎样?会不会不用背负这篡逆的骂名,不用时刻警惕所有人的背叛,不用在这孤独的巅峰上,品尝着胜利也满是苦涩的滋味?
这个念头只出现了一刹那,就被她狠狠掐灭。
不!她武曌的路,是自己选的!她从不后悔!就算重来一次,她依然会选择踏上这九五至尊之位,哪怕明知结局是孤独,是身后的骂名,是此刻这锥心的无力!
她是圣神皇帝!她还没输!李显不过是侥幸赢了一仗,离那个位置还远得很!只要她还活着一天,这天下,就还是她说了算!
胸中翻腾的情绪渐渐被一股熟悉的、冰冷的控制欲压了下去。眼神重新变得锐利而深沉。
她走回御案前,目光再次落在那两份文书上。这一次,她的眼神里没有了迷茫,只剩下冰冷的计算。
捷报要宣扬,要重赏,要彰显她“用人不疑、赏罚分明”的圣君气度。这是稳定朝野、安抚人心的必须。
但李显……不能再留在北疆了。军功已立,人心已收,再让他待下去,与边将勾连过深,尾大不掉。必须尽快召他回京。
还有狄仁杰……这个老狐狸,辅佐有功,但心思太深。既要倚重,也需制衡。
武承嗣、武三思……这群废物!经此一事,更加证明不堪大用。传位武氏之路,几乎已断。那么,剩下的选择……
她的目光,再次投向那份密报上“太宗风仪”四个字,眼神复杂难明。
许久,她深吸一口气,坐回御案后,提起了朱笔。
笔锋悬在捷报奏章上方,微微一顿,随即落下,写下一个铁画银钩的“可”字。
然后,她取过一张空白诏纸,略一沉吟,开始书写。字迹平稳有力,仿佛刚才那一刻的内心风暴从未发生。
“诏:太子太保、河北道行军大总管、庐陵王显,靖边有功,克纾朕忧。着即交卸军务,择日返京述职。北疆一应善后事宜,由狄仁杰暂摄,张仁愿等协理。钦此。”
写罢,她放下笔,将诏书轻轻吹干。
殿外,秋风渐起,卷起几片早凋的梧桐叶,拍打在窗棂上,发出簌簌的轻响。
暮色,似乎真的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