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册万岁二年(公元696年)冬,河北道,赵州。
岁末的寒气,比往年更早、更凌厉地席卷了河北平原。天空是铅灰色的,低低压着,仿佛随时会砸下雪来。风像刀子,刮过枯黄的田野、光秃的树梢,也刮过赵州城外那些蜷缩在单薄窝棚里、面有菜色的百姓脸上。
城头上,那面崭新的“周”字大旗,在寒风中猎猎抖动,旗面被吹得笔直,却透着一股虚张声势的僵硬。守城的士卒抱着长矛,缩在垛口后,呵出的白气瞬间被风吹散,眼神大多空洞而茫然,不时望向北方地平线,那里是契丹人可能袭来的方向。
赵州刺史府内,此刻却弥漫着一股与城外严寒截然不同的、焦躁灼热的气氛。
清边道行军副大总管、建安王武懿宗,正焦躁地在堂内踱步。他年约四旬,身材微胖,穿着一身簇新的明光铠,可惜铠甲过于合体甚至紧绷,衬得他行动间颇有几分笨拙,脸上因连日忧虑和怒火而泛着不正常的红晕。他是武曌的堂侄,凭着这层血缘,在武周代唐后迅速跻身亲王之列,更被委以此番“清边”重任,本欲借此军功,彻底奠定武氏子弟的威望,压过朝中那些心怀李唐的旧臣。
然而,现实给了他当头一棒。硖石谷惨败的消息传来时,他正率后军慢吞吞地行进在通往幽州的官道上。那一刻,他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不是为战死的将士哀恸,而是恐惧——对契丹兵锋的恐惧,对接下来要直面叛军的恐惧,更对女皇陛下可能降罪的恐惧。
“废物!张玄遇、曹仁师皆是废物!”他猛地停下脚步,一巴掌拍在案几上,震得茶盏乱跳,溅出的热水烫到了自己的手,又疼得龇牙咧嘴,“数万大军,竟葬送于一帮蛮子之手!如今倒好,将这烂摊子丢给本王!”
堂下,赵州刺史、司马等地方官员垂手而立,大气不敢出,脸上却难掩忧色。赵州地处要冲,若契丹南下,首当其冲。
“王爷息怒。”一名幕僚硬着头皮上前,“当务之急,是加固城防,收拢溃兵,征集粮草,与冀州互为犄角,稳住阵脚。契丹虽胜,然其兵力有限,补给困难,只要我军民同心……”
“同心?拿什么同心!”武懿宗不耐烦地打断他,声音因恐惧而尖利,“张玄遇败了,河北诸军胆气已丧!那些刁民,你看他们看本王的眼神!心里指不定还念叨着‘庐陵王’呢!靠他们守城?” 他越说越觉得有理,心底那点本就稀薄的勇气更是消散殆尽,“这赵州城矮墙薄,如何守得住?契丹骑兵来去如风,若是围城……”
他话音未落,一名斥候连滚爬入堂内,满脸惊惶:“报——报王爷!探得契丹大将骆务整,率精骑数千,已过易水,正朝赵州方向疾驰而来!前锋距此已不足百里!”
“什么?!”武懿宗如遭雷击,脸色瞬间由红转白,又由白转青,额头上冷汗涔涔而下,“骆务整……那个杀神……数千精骑……不足百里……”
堂内一片死寂,只有斥候粗重的喘息和武懿宗牙齿轻微打颤的声音。赵州刺史等人也面如土色,眼中尽是绝望。
“王、王爷,速做决断啊!”幕僚急道。
武懿宗眼神慌乱地扫过堂下众人,那些惊恐的面孔更加剧了他的恐惧。他猛地想起离京前,姑母(武曌)那看似鼓励、实则暗含警示的眼神,想起魏王武承嗣、梁王武三思可能正等着看自己笑话的嘴脸……不,绝不能死在这里!更不能被俘!那将不仅是自己的末日,更是武氏一族的奇耻大辱!
“决断……对,决断!”他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声音陡然拔高,却带着明显的颤音,“赵州城小难守,徒留无益,反易被贼聚歼!传令!全军……不,所有能动的,立刻集结,携带紧要文书印信,随本王……移师相州!相州城高池深,粮草充足,正是据守抗敌之上选!”
“移师?”赵州刺史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王爷!赵州父老……”
“顾不了那么多了!”武懿宗厉声喝道,仿佛声音大就能掩盖心虚,“此乃战略转进!保存实力,以待时机!尔等速去准备,一个时辰后出发!违令者,军法从事!”
说罢,他再不理会面如死灰的赵州官吏,转身就往内堂冲,一边冲一边对亲兵吼:“快!给本王备马!不,备车!要最快的车!轻装简从,那些笨重东西都丢了!”
---
一个时辰后,赵州城陷入一片前所未有的恐慌与混乱。
武懿宗“移师”的命令,迅速演变成了毫无秩序的大溃逃。王府亲兵、直属部曲,以及部分被强令跟随的州兵,如同丧家之犬,争先恐后地涌出北门(他们甚至不敢开更近的南门,唯恐遇上契丹前锋),丢盔弃甲,辎重粮秣遗弃一路。武懿宗本人缩在一辆加固的马车里,帘幕紧闭,不断催促车夫快马加鞭,仿佛身后有恶鬼索命。
城门处,试图跟随逃难的百姓被军士粗暴地推开甚至砍杀,只为清出道路。哭喊声、怒骂声、哀求声响成一片。城头上,那些被遗弃的守军和自发留下的青壮,望着绝尘而去的王师烟尘,再看看北方隐约扬起的、更大的烟尘(很可能是契丹游骑),眼中最后一点希望之火,熄灭了。
赵州刺史仰天长叹,泪流满面,最终对留下的僚属惨然道:“武氏王侯如此,夫复何言?准备……殉城吧。”
然而,骆务整的契丹骑兵并未立刻攻打赵州城。他们如同幽灵般掠过城郊,分出小股肆意掳掠焚烧来不及逃入城中的村落,主力则继续南下,目标直指同样惊慌失措的冀州。
数日后,当武懿宗惊魂未定地逃入相州城,紧闭城门,高挂免战牌时,赵州、冀州等地已接连传来噩耗。契丹骑兵在这些无遮无拦的平原州郡如入无人之境,烧杀抢掠,生灵涂炭。尤其是一些乡镇,原本听闻朝廷派来了“王爷”督师,还心怀一丝期盼,此刻却迎来了比土匪更凶残的异族铁蹄,而他们期盼的“王师”,早已逃得无影无踪。
“武家王爷,跑得比兔子还快!”
“什么王爷,分明是瘟神!他来之前,契丹还没这么猖狂!”
“指望他们保护我们?还不如指望老天爷开眼!”
悲愤、绝望、刻骨的仇恨,在幸存的河北百姓心中疯长。武懿宗的逃跑,不仅葬送了军事防御,更彻底撕裂了武周政权在河北本就薄弱的民心。对无能武氏子弟的鄙夷,对朝廷的失望,与对往日李唐治下相对安定岁月的模糊记忆,交织在一起,在朔风寒雪中发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