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朝的钟磬余音尚在洛阳宫阙间萦绕,《建言十二条》的风暴却已以惊人的速度席卷了整个朝野,其引发的波澜远比宣政殿内的争论更为汹涌和复杂。
宫阙之内,暗流激荡。
北门学士的官署几乎彻夜灯火通明。元万顷、刘祎之等人兴奋难抑,他们视此为千载难逢的机遇,迅速分工,开始逐条注解《建言十二条》,撰写颂扬文章,准备将其精髓灌输至各级官员乃至士林学子之中。他们要牢牢抓住这面“皇道荡荡”的旗帜,将其塑造为不可置疑的天后圣政,并在此过程中,进一步巩固和扩大自身的权力与影响力。
而一些世家出身的重臣,如许敬宗、崔知温等,则在散朝后悄然聚于私邸密室。烛光下,他们的脸色凝重。
“十二条……条条皆有所指,句句暗藏机锋啊。”许敬宗捻着胡须,目光深沉,“广言路,是要打破我等对讯息之垄断;兴文教、励格物,是要扶植寒门,动摇世家根基;省功费、禁浮巧,更是直接削夺内廷、将作乃至我等关联之利源。这位天后……所图非小。”
崔知温叹息一声:“更可怕的是那‘皇道荡荡’四字,已然立于不败之地。此时若公然反对,便是与‘皇道’为敌,自取其祸。唯有……徐徐图之,在细则拟定、具体施行中,尽力周旋,保全根本。”
他们达成了共识:明面上拥护,暗地里则要尽可能地在执行层面进行软性抵制和扭曲,将政策的冲击力降到最低。
内侍省与将作监内,气氛更是压抑。负责采办的内侍们窃窃私语,担忧着日后油水大减;将作监的工匠与大匠们则在兴奋于“励格物”的同时,又对可能缩减的工程预算感到忧心忡忡。
市井坊间,众声喧哗。
洛阳、长安的茶楼酒肆、街谈巷议,几乎全被这《建言十二条》所占据。消息通过胥吏、商贾、士子之口,以各种添油加醋的版本飞速传播。
“听说了吗?天后娘娘下了十二道新政!要减咱们的赋税哩!”一个贩夫兴高采烈地对同伴嚷嚷。
“何止赋税!还说以后咱们平民百姓也能给朝廷上书言事呢!这可是开天辟地头一遭!”一个读过几天书的账房先生摇着扇子,眼中闪着光。
“要是真能‘省功费’,少修点那劳民伤财的宫殿,咱们服徭役也能轻省点……”一个老农蹲在墙角,吧嗒着旱烟,浑浊的眼中露出一丝期盼。
普通百姓对“劝农桑、薄赋徭”、“广言路”、“省功费”等直接关乎自身利益的条款抱以最大的热情和期待,武媚的声望在民间再次飙升。
然而,担忧与质疑同样存在。
“‘息兵戈’?吐蕃人还在西域猖獗呢!这时候息兵戈,不是自断手脚吗?”一个退役的老兵在酒肆里拍着桌子,满脸不忿。
“还有那‘励格物’,鼓励工匠奇技?这岂不是要乱了读书人的根本?”一些恪守传统的儒生私下里摇头叹息。
“禁浮巧?那我们家祖传的嵌宝螺钿手艺,以后还怎么进贡?岂不是要断了生计?”一个专供内府的工匠愁容满面。
士林清议,泾渭分明。
在国子监、各大书院,年轻的学子们分成了旗帜鲜明的两派。寒门子弟欢欣鼓舞,将《建言十二条》尤其是“兴文教”、“广言路”视为打破阶层壁垒的福音,奔走相告,热议如何借此机遇一展抱负。而许多世家子弟则感到莫名的压力,或沉默,或私下诋毁新政乃“牝鸡司晨,乱制祸源”。
潜藏的危机与机遇。
与此同时,一些嗅觉敏锐的官员,如李义府之流,虽因“杜谗口”而暗自恼火,却也从中看到了新的“机遇”。他们开始琢磨,如何利用“广言路”来搜集甚至构陷政敌的黑材料,如何在新政推行中抢占有利位置,攫取权力。
《建言十二条》如同一块巨大的磁石,搅动了整个帝国沉寂已久的政治铁砂,使其按照新的力量格局重新排列组合。拥护者、反对者、观望者、投机者……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于那深宫之中,等待着后续细则的颁布,等待着这场由天后亲手掀起的变革风暴,将如何真正地落地,如何重塑他们的命运与这大唐的江山。
朝野新澜,已起于青萍之末。而风暴眼中心的武媚,正冷静地俯瞰着这一切,准备着她的下一步。她知道,真正的较量,现在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