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亨元年,四月。
青藏高原的积雪尚未完全消融,但凛冽的寒风已裹挟着更为肃杀的气息,自世界屋脊席卷而下。在逻些(今拉萨)的王帐中,以及散布于羌塘草原与昆仑山麓的无数营地里,吐蕃的号角低沉而连绵地响起,如同蛰伏一冬的狼群发出的嗜血长嚎。
大论(宰相)钦陵,这位继承了其父禄东赞谋略与野心的吐蕃实际统帅,立于巨大的皮质地图前。他的目光锐利如鹰隼,手指重重地点在代表安西都护府的区域。那里,是大唐经营西域数十年的心血所在,是控制丝绸之路、威慑四方胡部的战略枢纽,也是吐蕃必须拔除的眼中钉,肉中刺。
“唐人的皇帝病重,他们的关中在闹饥荒,流言像蝗虫一样啃噬着他们的洛阳!”钦陵的声音带着高原特有的粗粝和不容置疑的权威,“他们的目光被自己内部的麻烦吸引,精锐被辽东牵制,安西……现在就像一颗熟透的果子,挂在看似高大实则内部已被蛀空的树上!”
他的战术部署清晰而狠辣:
“兵分三路!南路,出阿尔金山,直扑于阗,切断安西与河西的直接联系;北路,翻越天山隘口,威逼焉耆、北庭,使其不能相顾;中路,主力随我,正面强攻龟兹!我们要像牧人驱赶羊群一样,把他们分割开来,让他们首尾不能相救!”
“我们的骑兵,要像高原上的风暴一样快!在他们援兵到来之前,在他们粮草补给恢复之前,砸碎龟兹的城墙!各部务必听从号令,有迟疑不进者,斩!有纵敌逃脱者,斩!”
命令如同投石机抛出的巨石,砸向吐蕃庞大的战争机器。无数披着毛皮甲胄、脸庞被高原紫外线灼得黑红的吐蕃武士翻身上马,挥舞着弯刀和长矛,如同决堤的黑色洪流,沿着预定的路线,向着那片他们觊觎已久的绿洲与城池汹涌而去。
几乎在同一时间,安西都护府最西端的几座烽燧,守燧的唐军士卒率先发现了天际线上那不同寻常的烟尘。
“狼烟!是三股狼烟!吐蕃人大举犯境!”了望塔上的士卒声音嘶哑,带着难以置信的惊骇。
干燥的柴草和狼粪被迅速投入烽火台,浓黑的烟柱笔直地冲向湛蓝的天空,试图将这致命的警报以最快的速度传递给远方的同泽。
然而,吐蕃人的速度太快了。他们的前锋精骑,如同鬼魅般出现在烽燧之下,箭矢如同飞蝗般覆盖了小小的戍堡。有的烽燧只来得及燃起一道烟柱,便在疯狂的进攻中沉寂下去。狼烟断断续续,如同垂死者最后的喘息,在广袤无垠的戈壁与雪山背景下,显得如此微弱而绝望。
战争的阴云,以远超洛阳朝廷所能想象的速度和烈度,骤然笼罩了大唐的西疆。高原狼啸,已然近在耳边。
四月的龟兹城,本该是杏花初绽、绿意盎然的时节,如今却被战争的阴云与冲天的杀气所笼罩。这座丝绸之路上的重镇,大唐安西都护府的治所,此刻如同惊涛骇浪中的孤岛,承受着吐蕃大军如同潮水般一波猛过一波的疯狂冲击。
城墙之上,唐字战旗在夹杂着沙尘与硝烟的热风中猎猎作响,却已布满箭孔,边缘焦黑卷曲。守城主将、安西副都护崔献节,甲胄染血,须发戟张,嘶哑的吼声在震耳欲聋的喊杀与撞击声中几乎难以辨清:“顶住!都给老子顶住!身后便是大唐疆土,退一步,家国万里!”
吐蕃人的战术简单而有效。他们驱使着附庸部落的士卒扛着简陋的云梯,消耗着守军的箭矢与体力,真正的精锐则隐藏在后方,利用缴获或自制的攻城槌,持续不断地撞击着包铁的城门,那一声声沉闷而规律的巨响,如同敲击在每一个守军心头的丧钟。更有无数的吐蕃弓手,在盾牌的掩护下,将密集的箭雨抛射上城头,压制着守军的反击。
“放滚木!”
“金汁!快!浇下去!”
“弩手!瞄准梯子!”
命令与惨叫声混杂。滚木礌石带着千钧之势落下,将攀爬的敌军砸得筋断骨折;烧沸的粪汁(金汁)散发着恶臭倾泻,沾之即皮开肉绽,引发凄厉的哀嚎;强劲的弩箭穿透皮盾,将下方的吐蕃射手钉死在地。
郭震身为右骁卫中郎将,负责防守南面一段城墙。他左臂早已被流矢所伤,只用布条草草捆扎,鲜血不断渗出,将甲叶染成暗红。他挥舞着横刀,刀光闪烁间,一名刚刚冒头的吐蕃百夫长便被劈开面门,惨叫着栽下城去。
“将军!西侧垛口快守不住了!”一名满脸血污的旅帅踉跄跑来喊道。
郭震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吼道:“亲兵队,跟我上!”他带着仅存的十几名亲兵,如同磐石般堵向那处岌岌可危的缺口,刀锋卷刃了便用刀背砸,用拳头,用牙齿,将涌上来的敌人硬生生推了回去。脚下的城墙砖石,早已被鲜血浸泡得粘稠湿滑。
然而,实力的差距并非勇气可以完全弥补。守军的人数在持续减少,箭矢、滚木即将告罄,每个人的体力都已接近极限。吐蕃人仿佛无穷无尽,倒下一批,又涌上来更多。
“轰——!!!”
一声远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更加剧烈、更加令人心悸的巨响传来,伴随着木料断裂的刺耳噪音和吐蕃人爆发出的震天欢呼。
“城门!城门破了!!”
绝望的呼喊如同瘟疫般在城头蔓延。
崔献节目眦欲裂,举刀高呼:“将士们!报国之时就在今日!随我杀敌!!” 他率先冲下城楼,扑向那涌入城门的吐蕃洪流。这无疑是以卵击石,却也是身为大唐安西最高将领最后的尊严与抉择。
城,彻底破了。
巷战在每一条街道、每一座屋舍间展开,更加残酷,更加混乱。唐军士卒自知生还无望,往往三五成群,背靠背结阵,战斗至最后一息。有人拉响了身上的火药(若有设定),与敌人同归于尽;有人力战而亡,身躯兀自拄刀不倒。
郭震在亲兵拼死掩护下,且战且退,卷入一条狭窄的巷弄。他身边只剩下两人,皆浑身是伤。耳畔是吐蕃兵的狞笑与同胞垂死的呻吟,眼前是燃烧的房屋和横陈的尸骸。
“将军……怎么办?”一名亲兵喘息着,眼中满是血丝与绝望。
郭震背靠着一处残垣,剧烈地咳嗽着,感受着生命力随着鲜血一点点流逝。他抬头望向被黑烟遮蔽的天空,心中一片冰凉。难道今日,真要殉国于此了吗?
就在此时,他眼角的余光似乎瞥见,不远处一座半塌的佛塔顶端,有一面极其普通的、褪色的商队小旗,在混乱的气流中,以一种独特的节奏摆动了几下。
那是……墨羽的暗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