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宫,皇后寝殿的密室。
此处比宣政殿偏阁更为隐秘,四壁无窗,唯有数盏青铜灯树上的烛火跳跃不定,将人影拉长扭曲,投在冰冷的石墙上,如同幢幢鬼影。空气里弥漫着昂贵的龙涎香,却丝毫无法压制那无形中弥漫开来的、近乎凝成实质的压抑与冰冷怒意。
武媚端坐于主位,身上未着繁复宫装,仅一袭玄色常服,墨玉长发用一根简单的金簪绾住,几无装饰。她的面容在摇曳的烛光下,如同覆了一层寒霜,凤眸之中不再是平日朝堂上的威仪沉静,而是翻涌着几乎要破眶而出的雷霆之怒。她手中并未拿着任何文书,只是指尖无意识地、一下下叩击着坚硬的紫檀木扶手,那“笃、笃”的轻响,在寂静的密室里,敲打在下方跪伏之人的心上,比任何呵斥都更令人胆寒。
下方,匍匐着两名心腹。一人身着寻常百姓服饰,却目光锐利,是负责市井查探的暗探头目;另一人则穿着低阶官服,是安插在士林清议圈子中的耳目。
“说。”武媚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像是从冰缝里挤出来,带着刺骨的寒意,“查了这些时日,就只给本宫这些废物点心?”
那暗探头目额头紧贴地面,声音发颤:“回……回皇后陛下,奴婢等……已竭尽全力。洛阳一百零三坊,所有茶楼、酒肆、赌场、乃至勾栏瓦舍,凡有议论之处,皆已布控。抓……抓了散布流言者共计四十七人,皆已严加审讯……”
“结果呢?”武媚打断他,语气森然。
“他……他们多是听旁人说起,或是……或是自己胡乱揣测,并无……并无确切来源。严刑之下,也只攀咬出几个同样不明所以的……实在……实在揪不出那最初的源头……”
武媚的目光转向那名士林耳目。
那官员伏得更低,声音带着哭腔:“士子圈中……流言更为隐晦,多借经典发难,难以坐实罪名。奴婢……奴婢暗中探查,发现有几处清谈雅集,确有此等议论,但主持者皆背景深厚,且言语机巧,不留把柄。参与之人,亦多是跟风……真正核心……核心之人,藏得极深,仿佛……仿佛有多股势力在背后,彼此心照不宣,却又配合默契……”
“藏得极深……多股势力……心照不宣……”武媚缓缓重复着这几个词,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迸出来。她猛地一拍扶手,虽未发出巨响,但那骤然爆发的威势,让下方两人浑身一颤,几乎瘫软。
“废物!”她终于厉声斥道,凤眸中寒光爆射,“本宫养着你们,给了你们生杀予夺之权,你们却连几只藏在阴沟里的老鼠都抓不出来?!他们能借李司空之死兴风作浪,能引经据典蛊惑人心,难道就真是无根之木,无源之水?!”
她胸口微微起伏,显然怒极。自从执掌权柄以来,她何曾遇到过这等局面?以往的任何对手,无论是王皇后、萧淑妃,还是长孙无忌集团,都有明确的靶子,她可以调动一切力量,或拉拢,或分化,或雷霆一击,总能将障碍清除。可这一次,敌人仿佛化作了空气,无处不在,又无迹可寻。她空有翻云覆雨之手,却抓不住一丝实质的影子。
这种有力无处使的感觉,让她感到前所未有的烦躁,以及一丝……被冒犯、被挑衅的,更深层的愤怒。
发泄之后,武媚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深吸一口气,挥了挥手,如同驱赶苍蝇:“滚下去!继续查!动用一切手段,给本宫撬开那些人的嘴!本宫不信,这世上真有撬不开的嘴,查不出的鬼!”
两人如蒙大赦,连滚爬爬地退了出去。
密室内重归寂静,只剩下烛火噼啪作响。武媚独自坐在黑暗中,方才强压下的怒火渐渐被一种更沉郁的情绪取代。她意识到,这次的对手,远比她想象的要狡猾、要难缠。他们不与她正面交锋,而是利用天灾、利用重臣陨落带来的恐慌,在人心最柔软、最易被蛊惑的地方下手。
一种隐隐的、几乎从未有过的无力感,如同细微的蛛丝,开始缠绕上她的心头。她能镇压朝堂上的反对声,能处置不听话的官吏,甚至能影响皇帝的决策,可她该如何去扼杀这弥漫在空气中、扎根于无数人心中的流言?
这无形的敌人,这无法捕捉的暗涌,第一次让她感到了某种程度的……失控。而这份失控,带来的不仅是愤怒,更有一种深沉的、必须尽快找到方法应对的危机感。她绝不能坐视这流言,继续噬咬她的权威,动摇她的根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