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紫微宫。
虽已是午后,寝殿内却依旧帘幕低垂,光线昏暗,浓重的药味几乎凝固在空气中。李治斜倚在御榻上,身上盖着厚厚的锦衾,一名内侍正小心翼翼地为他按摩着因风疾而时时作痛的额角。他闭着眼,眉宇间锁着化不开的疲惫与痛苦,脸色在幽暗的光线下,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
一阵急促却极力放轻的脚步声由外及内,内侍监王伏胜几乎是踮着脚尖来到榻前,他的手中捧着一份刚到的、封口处粘着代表最高紧急等级黑色羽毛的军报筒。然而,这并非战报,筒身素白,透着不祥。
“大家……”王伏胜的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颤抖,低哑得如同砂纸摩擦,“长安……八百里加急……英国公……李司空……薨了……”
刹那间,殿内死寂。
李治猛地睁开眼,原本浑浊无神的眸子骤然收缩,仿佛被无形的利刃刺穿。他身体剧震,一把挥开内侍按摩的手,挣扎着想要坐起,声音嘶哑变形:“你……你说什么?!”
王伏胜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双手将奏报高举过头,泣声道:“英国公……已于本月三日,在长安……薨逝……”
李治一把抓过奏报,手指因用力而剧烈颤抖,几乎撕扯不开那火漆封口。他急促地、几乎是贪婪地阅读着那寥寥数行、却重若千钧的文字。当“溘然长逝”、“举国同悲”等字眼映入眼帘时,他整个人如同被抽走了所有力气,猛地向后一仰,重重靠回枕上,手中的奏报飘然滑落。
“懋功……李公……”他喃喃念着李积的名字和字号,眼中瞬间蓄满了泪水,视线迅速模糊。他没有发出嚎啕之声,但那无声的悲恸却更加骇人。肩膀无法自控地微微耸动,胸口剧烈起伏,仿佛无法呼吸。
李积,不仅仅是他的臣子。那是父皇太宗皇帝临终前亲手托付的辅政重臣,是他在登基之初,面对舅父长孙无忌等元老集团巨大压力时,最为倚仗的军方基石。是李积一句“此陛下家事,何必更问外人”,坚定了他废王立武的决心,助他打破了权臣的桎梏。更是近年来,平定西域、远征高句丽,替他实现开疆拓土梦想的国之干城!
他是帝国的柱石,更是他李治个人皇权得以稳固和伸张的守护神。如今,这根最重要的支柱,倒了。
巨大的失落感与恐慌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李治。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与脆弱。朝中,还有谁能如李积般,既有足够的威望震慑四方,又对他忠心不贰?还有谁,能在他这病体支离时,支撑起这偌大的帝国?
“陛下!陛下保重龙体啊!”王伏胜见李治脸色灰败,气息急促,吓得连连叩首,一旁的内侍也慌忙上前,有的抚胸,有的欲去传唤御医。
李治剧烈地咳嗽起来,摆了摆手,阻止了他们。泪水终于不受控制地沿着他消瘦的脸颊滑落,滴在明黄色的锦被上,洇开深色的湿痕。
“追赠……追赠太尉、扬州大都督……谥号……贞武……”他断断续续地,用尽力气下达着旨意,声音破碎不堪,“陪葬……陪葬昭陵……仿卫霍故事,筑冢象阴山、铁山……以旌其破突厥、薛延陀之功……”
每说一个字,都仿佛耗去他极大的心力。他要给予李积人臣所能及的极致哀荣,这不仅是对功臣的褒奖,更是他试图抓住那逝去依靠的、无力的挽留。
旨意下达后,李治仿佛被彻底掏空,颓然瘫软在榻上,眼神空洞地望着殿顶繁复的藻井。李积之死,带来的不仅是悲伤,更是一种深入骨髓的恐惧——对未来的恐惧,对他这具不争气的躯体能支撑多久的恐惧,对失去制衡后,朝局将走向何方的恐惧。外有旱灾流言,内失擎天巨柱,他感到自己正被命运的湍流冲向未知的、黑暗的深渊。
殿内,只剩下他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喘息声,以及那弥漫不散的、绝望的药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