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徽元年夏日的长安,总带着几分黏稠的燥热,白日里蝉鸣鼓噪,入夜后,那沉淀了一天的暑气也未能尽数散去,混杂着坊间里巷的烟火与尘嚣,无声地蒸腾着。然而,这一夜,某些深宅大院、朱门府邸内的空气,却比这暑气更加凝重,更加灼人。
皇帝李治微服驾临感业寺的消息,便如同一块投入这潭表面平静、实则暗流汹涌的池水中的巨石,在次日天色未明之时,就已通过各种隐秘的渠道,化作一道道无声的惊雷,精准地劈进了长安城权力核心圈层的府邸之中。没有诏告,没有明旨,但那些遍布宫禁与京畿的“眼睛”和“耳朵”,早已将天子仪仗的动向、皇帝在寺中停留的时辰、乃至某些模糊却关键的细节,编织成密报,呈递到了它们的主人案头。
天色将亮未亮之际,太尉长孙无忌的府邸深处,一间门窗紧闭、隔绝了外界一切声息的密室之内,烛火通明,映照出几张神色凝重的面孔。
长孙无忌端坐主位,身着常服,未戴冠冕,花白的须发在跳跃的烛光下更显威仪。他手中并未拿着任何书卷,只是指节有一下没一下地轻叩着光滑的紫檀木椅臂,发出沉闷而规律的笃笃声,在寂静的室内格外清晰。他下首坐着尚书右仆射褚遂良,以及另外两位心腹重臣,皆是眉头深锁,面色沉郁。
“不过一个时辰。” 长孙无忌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久居上位特有的沉浑压力,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陛下以祈雨为名,驾临感业寺。停留不过一个时辰,其间召见住持,询问寺众起居,仅此而已。” 他话语平淡,仿佛在陈述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但那双阅尽风云的老辣眼眸深处,却锐光闪烁,不见丝毫松懈。
褚遂良捻着胡须,沉吟道:“感业寺……毕竟是皇家寺院,陛下为国祈福,亲往焚香,于礼制上,倒也挑不出错处。只是……” 他顿了顿,抬眼看向长孙无忌,声音压低了几分,“只是那寺中,还住着一位‘明空’师太。”
“武氏!” 旁边一位身形微胖的官员忍不住脱口而出,语气中带着难以掩饰的轻蔑与嫌恶,“先帝才人,已剃度出家,乃是方外之人!陛下此举,岂非……岂非……” 他“岂非”了半天,终究没敢将“有亏德行”四个字说出口,但意思已然明了。
另一位面容清癯的老臣叹了口气:“妖尼祸水!昔日先帝在时,此女便有些不安分。如今陛下年少,心性未定,莫非是被其巧言所惑?感业寺清修之地,陛下突然驾临,若传扬出去,叫天下人如何看?叫史笔如何书?”
密室内一时沉寂,只闻烛花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混合着忧虑、不满与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的气息。他们对武媚本人,是发自骨子里的轻视,一个失了势、出了家的先帝嫔妃,在他们这些手握权柄、自诩为社稷柱石的勋贵老臣眼中,与蝼蚁无异,翻不起什么浪花。
然而,他们真正在意的,是皇帝李治这看似“随意”的举动背后,所传递出的信号。
长孙无忌的手指停止了敲击,缓缓握成拳,置于膝上。他目光扫过在场诸人,声音沉冷如铁:“陛下非是懵懂幼童。既知武氏在彼处,仍执意前往,其间心思,诸位难道还不明白吗?”
他顿了顿,语气愈发凝重:“今日可为一出家女尼破例驾临感业寺,他日,又当如何?陛下年轻,易动情肠,亦易受蛊惑。此风断不可长!若任由陛下率性而为,礼法何存?祖宗规制何在?我等受先帝托付,辅佐幼主,岂能坐视君德有失,朝纲紊乱?”
他没有明言反对什么,但每一句话,都像重锤,敲在在场每个人的心上。他们忧虑的,从来不只是武媚这个人,而是皇帝李治开始试图挣脱他们这些“辅政老臣”所划定的轨道,去触碰那些被视为禁忌的人与事。这一次是感业寺的武媚,下一次,又会是什么?
窗纸外,天色已微微泛白,长安城即将苏醒。但这密室内的烛火,依旧顽固地燃烧着,映照着几张忧心忡忡、决心已定的面孔。李治这看似不经意的一步,已在这权力的深潭中,激起了肉眼可见的涟漪。而这涟漪,正以惊人的速度,向着更广阔、更深处扩散开去。风雨,已悄然酝酿于这黎明前的寂静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