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显德殿。
这里的陈设依旧华丽,金碧辉煌,每一根梁柱、每一幅屏风都彰显着储君的尊贵与威仪。然而,端坐于主位之上的李治,却丝毫感受不到这份尊荣带来的惬意与自在。他只觉得这宽大的座椅异常坚硬,身上那套繁复的太子冠服沉重得几乎要压垮他年轻的肩膀。
殿内,东宫新任的属官们——太子左庶子于志宁、右庶子杜正伦,以及詹事、舍人、洗马等一众僚佐,正肃然分立两侧,向他行正式的谒见之礼。这些面孔,有些是他熟悉的文学讲师,有些则是父皇和舅父长孙无忌精心为他挑选的干练之臣。他们目光中的期许、审视,甚至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考量,都让李治如坐针毡。
“臣等参见太子殿下!”众人齐声拜贺,声音在空旷的殿宇中回荡。
李治几乎是立刻从座位上站起,微微侧身,避开了完整的受礼,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谦逊:“诸位先生、卿家快快请起。治年少德薄,蒙父皇不弃,委以储副重任,心中常怀惶恐。日后东宫事务,还需多多倚仗诸位尽心辅佐,直言匡正。”
他的态度恭敬,言辞恳切,没有丝毫身为太子的骄矜之气。这并非完全出于伪装,更多的是他内心真实感受的流露。他太清楚自己这个太子之位是如何得来的,并非因为自己有多么杰出的才能或功绩,恰恰是因为两位兄长的“失德”和自己看似无害的“仁厚”。这让他没有丝毫的安全感,唯有加倍的小心谨慎。
每日天未亮,他便起身,严格按照礼制梳洗穿戴,先是前往两仪殿向父皇请安,聆听训示,随后便回到东宫,埋首于堆积如山的奏疏和典籍之中。于志宁、杜正伦等讲师为他讲解经史治国之道,他凝神静听,遇到不解之处,必定虚心求教,绝不不懂装懂。批阅那些父皇特意挑选出来、让他熟悉政务的奏章时,他下笔极其慎重,往往反复思量,甚至会主动征求几位辅政大臣的意见,方才给出初步的处理建议,且多以“儿臣愚见,是否妥当,请父皇圣裁”结尾。
他对待东宫的属官,无论品阶高低,皆以礼相待,从不轻易斥责。对于以长孙无忌、褚遂良、李积为首的辅政重臣,他更是表现得极为尊敬。每次召见议事,他必亲自迎送至殿门,议事时也多倾听,少决断,充分尊重他们的经验和权威。他深知,自己根基浅薄,唯有紧紧依靠这些父皇留下的股肱之臣,才能在这波谲云诡的朝堂上站稳脚跟。
他甚至开始有意识地淡化与某些过往交往过密的皇室成员的联系,尤其是那些可能引起猜忌的叔伯兄弟。他将绝大部分精力都投入到学习和处理东宫事务中,生活简朴,言行低调,努力塑造一个勤奋、仁孝、毫无野心的储君形象。
然而,在这份近乎刻板的恭谨与勤勉之下,无人能窥见他内心深处那根时刻紧绷的弦。只有在夜深人静,独自一人留在书房时,他才会卸下所有伪装,望着跳跃的烛火,长长地叹息。他会想起大哥被废时的疯狂与绝望,想起四哥离去时的灰败与沉寂,这些画面如同梦魇,时时提醒着他脚下并非坦途,而是万丈深渊。
他抚摸着手腕上母亲长孙皇后留下的一串念珠,仿佛能从中汲取一丝温暖和力量。偶尔,他也会想起芷兰轩中那份难得的宁静与理解,但如今,宫规森严,他已是太子,与后宫妃嫔(即便只是才人)的接触必须更加谨慎,那份可以短暂休憩的港湾,似乎也变得遥远起来。
“如履薄冰,如临深渊。”他在心中反复咀嚼着这句话。这就是他此刻最真实的处境。他走的每一步,都必须稳之又稳,不能有丝毫行差踏错。因为他是大唐的太子,他的身后,是父皇审视的目光,是群臣各怀心思的期待,是这万里江山的沉重未来。他所能做的,便是沿着这条父皇和辅臣们为他铺就的、看似平稳的道路,小心翼翼地走下去,直到……他真正拥有掌控自己命运、乃至帝国命运的力量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