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普车在坑洼的国道上颠簸,扬起一路黄尘。
车厢里,姚和韵怀里紧紧抱着那几本记录着魏东来罪证的卷宗,手心全是汗。
这几本东西,重逾千斤。
他侧头看了一眼身旁的李默,少年闭着眼,面色平静,仿佛不是要去省城掀起一场政治风暴,而只是去郊外踏青。
这种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镇定,让姚和韵焦躁的心,稍稍安稳了一些,但随即又涌起更深的疑惑。
他们此行,是向陈克清市长递交投名状,也是一把双刃剑。捅
得好,魏东来万劫不复;捅不好,对方反咬一口,自己也要惹一身骚。
胜算,到底有几分?
车子驶入一个县城,准备加油休整。
李默睁开了眼睛,对正在活动筋骨的姚和韵说:“姚叔,我们还需要一个人。”
“谁?”姚和韵愣了一下。
“张卫国,我以前认的大哥。”
姚和韵的眉头立刻拧了起来,脸上写满了不解和反对。
“李默,你是不是糊涂了?这是去省城向市领导汇报工作,是捅破天的大事!你带一个商人去干什么?他能帮上什么忙?别添乱了!”
对于张卫国,姚和韵自然是知晓的。
只是很奇怪,他不知道李默什么时候和那个清河县大商人搞一块儿去了。
再则,最关键的一点是在姚和韵这种体制内摸爬滚打半辈子的人看来,商人的地位,即便再有钱,也上不了台面。
尤其是在八十年代,政治和商业之间有一道清晰而不可逾越的鸿沟。
一个科长,都能让一个所谓的“万元户”俯首帖耳。
在这种涉及高层政治博弈的场合,带上张卫国,不仅没用,反而会显得他们这边极其不专业,甚至可笑。
李默没有争辩,只是平静地看着他,反问了一句,“姚叔,你信我吗?”
姚和韵被问得一窒。
他看着李默那双清澈又深邃的眼睛,脑海里不由自主地闪过这段时间发生的一幕幕。
从最初的“信用体系”构想,到“希望大街”的力挽狂澜,再到设计抓捕刁三、巧计诓骗魏东来……这个不满十八岁的少年,每一步都走得惊心动魄,每一步却又都落在了最精准的点上。
他创造的奇迹,已经彻底颠覆了姚和韵几十年来形成的认知。
信他吗?
这个问题,姚和韵在心里已经有了答案。他长长吐出一口浊气,仿佛要把所有的疑虑和不安都吐出去。
“好。”他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掏出根烟点上,狠狠吸了一口,最终像是下定某种决心般。
“我不管你要做什么,我只提醒你一句,到了陈市长那里,一步都不能错。
那里,不是我们清河县。”
李默点了点头,没再多说,转身走向路边唯一的一家小卖部,借用了那里的公用电话。
电话拨通时,接到李默的电话,听完他简短的几句话后,张卫国没有问一个为什么,只是沉声回了两个字,“等我!”
半小时后,一辆黑色的桑塔纳轿车卷着烟尘,停在了吉普车旁。
张卫国从车上下来,依旧是一身笔挺的中山装,脸上挂着和煦的微笑。
他先是和姚和韵握了握手,客气地喊了一声“姚县长”,随后才转向李默,眼神里透着一股无需言说的默契和信任。
“小老弟,事情我都听说了。需要哥哥做什么,你尽管开口。”
姚和韵看着眼前这一幕,心中更是五味杂陈。
他想不通,李默究竟是凭什么,能让张卫国这样一个精明到骨子里的商人,如此死心塌地,不问缘由地陪着他一起“胡闹”。
他摇了摇头,掐灭烟头,坐回车里。
“走吧,路上说。”
桑塔纳在前面开路,吉普车紧随其后。
两辆车,一前一后,载着三个身份、背景、目的各不相同,却又因缘际会捆绑在一起的男人,朝着风云汇聚的省城,疾驰而去。
一路上,姚和韵将情况对张卫国和盘托出,张卫国听得异常认真,脸上的笑容渐渐收敛,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凝重。
当听到魏东来涉嫌走私稀土时,他的瞳孔猛地收缩了一下。
“这个魏东来,是把自己往绝路上逼啊。”张卫国沉声感慨。
他比姚和韵更懂得,这种触碰国家底线的行为,一旦暴露,会引发多大的地震。
姚和韵看着他,忍不住问道:“张老板,恕我直言,这件事,你掺和进来,恐怕……”
“姚县长,”张卫国打断了他,语气平静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我这条命,是小老弟给的。他的事,就是我的事。再者,国之蛀虫,人人得而诛之。我张卫国虽然是个生意人,但也知道什么叫大是大非。”
姚和韵沉默了。
他从张卫国的眼中,看到了一种他以前从未在商人身上见过的东西——不是唯利是图,而是一种近乎“义气”的决绝。
或许,李默真有他看不懂的魔力。
下午四点,车队终于抵达了省城市政府大楼。
高耸的建筑,威严的门卫,进进出出、行色匆匆的干部,无一不在彰显着这里的权力中枢地位。
姚和韵整理了一下有些褶皱的衣领,深吸一口气,感觉自己的心脏都在加速跳动。
他让李默和张卫国在楼下稍等,自己则快步走上台阶,熟门熟路地找到了市长办公室所在的楼层。
市长秘书姓刘,是个三十岁出头,戴着金丝眼镜,文质彬彬的年轻人。
看到姚和韵,他脸上露出了职业性的微笑,但眼神里却带着一丝疏离。
“姚县长,你怎么来了?也不提前打个电话。”
“刘秘书十万火急,我有天大的事情,必须立刻向陈市长当面汇报!”姚和韵的语气急切,额上已经冒出了细汗。
刘秘书脸上的笑容不变,却微微摇了摇头。
“姚县长,真不凑巧。市长正在主持一个非常重要的闭门会议,参会的都是省里和兄弟市的领导。他特意交代过,会议期间,天大的事也不能打扰!”
姚和韵的心,咯噔一下,沉了半截。
他知道这种会议的分量,也知道陈克清说一不二的脾气。
可眼下的事情,拖延一分钟,就多一分变数。
“刘秘书,你再去通报一声,就说……就说清河县要塌了!这件事,关系到陈市长的声誉,关系到我们整个地区未来的发展!”姚和韵的声音已经带上了恳求。
刘秘书面露难色,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拗不过姚和韵的坚持,转身敲了敲会议室厚重的木门,侧身走了进去。
不到一分钟,他就出来了,脸色比刚才难看了几分,对着姚和韵苦笑道:“姚县长,你看,我就说不行吧。市长让我转告你,有什么事,等会议结束再说。他还说……让你不要在外面喧哗,影响不好。”
最后那句话,语气虽然委婉,但斥责的意味却毫不掩饰。
姚和韵的脸,瞬间涨得通红,像被人当众扇了一巴掌。
他一个堂堂的县长,在自己主管市长的秘书面前,碰了一鼻子灰。
一时之间僵在原地,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只觉得一股屈辱和无力感涌上心头。
就在这时,李默和张卫国从楼梯口走了上来。
李默看了一眼姚和韵的窘态,又看了看一脸为难的刘秘书,心中便已了然。
他没有说话,只是看向张卫国。
张卫国对他点了点头,那张始终挂着和煦微笑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一种截然不同的神情。
他缓步走到刘秘书面前,语气依旧温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这位同志,麻烦你,再进去通报一声。”
刘秘书皱了皱眉,上下打量着这个穿着中山装的中年人,眼神里流露出一丝不耐烦和轻视。
连清河县的姚县长都被顶了回来,你一个看起来像商人的家伙,又算哪根葱?
“这位先生,我已经说过了,陈市长正在开……”
“你不用管我是谁。”张卫国打断了他,“你只需要告诉陈市长,故人张卫国,有要事求见。”
他的声音不大,但“张卫国”三个字,却像带着某种奇特的魔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