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审大会的喧嚣尚未散尽,高家的那座独栋小楼,就已经迎来了它的末日。
当孔巧珍从邻居嘴里,哆哆嗦嗦地听完丈夫被判死刑的消息时,她没有流一滴眼泪。
她的第一反应不是悲伤,也不是绝望,而是一种被逼到绝路的恐慌。
她疯了一样冲回卧室,拉开衣柜,将里面藏着的金条、存折、现金,一股脑地往一个布包里塞。
她的手抖得不成样子,好几次都抓不住那些冰凉的金属和纸片。
“我的,这都是我的......”她神经质地念叨着,“谁也别想拿走!高建民完了,我不能完!”
她甚至没空去想,高建民的倒台,她自己在这场“诛心”之战中扮演了何其重要的角色。
她只知道,这栋房子不能待了,宁光县不能待了,她要带着钱,带着她最后的指望——高鹏,远走高飞。
就在这时,“砰”的一声,小楼的大门被人从外面用脚踹开。
几个穿着制服,神情冷峻的工作人员走了进来,为首的一人手里拿着一张盖着红章的公文,声音没有一丝温度。
“奉上级命令,查封犯罪分子高建民所有非法所得财产,所有人等,立刻离开!”
孔巧珍抱着她的布包冲出卧室,正看到这一幕。
她像一只被侵犯了领地的母鸡,头发散乱,双眼通红。
“你们干什么!这是我的家!这些是我的东西!你们不能动!”
孔巧珍尖叫着,不顾一切地冲了上去,张开指甲,就想去抓挠为首那人的脸。
然而,她面对的不再是那个对她言听计计的高建民,也不是那些看她脸色的下属。
为首的干部侧身一躲,身后的两名女同志立刻上前,一左一右,像抓小鸡一样架住了孔巧珍的胳膊。
“放开我!你们这群强盗!土匪!放开我!”孔巧珍疯狂地挣扎,脚在地上乱蹬,泼妇的本性暴露无遗。
“妨碍公务,罪加一等!”为首的干部冷冷地看着她,“我们是依法办事!你再胡搅蛮缠,就把你一并带走!”
他的话音刚落,另一个房间的门开了。
高鹏失魂落魄地走了出来。
他的额头上还缠着一圈脏兮兮的纱布,那是前几天被高建民用烟灰缸砸的。
公审大会他没去,他不敢去。
他把自己锁在房间里,听着外面隐约传来的喧嚣,像一只等待审判的死囚。
此刻看到眼前的一幕,他脑子一片空白,只是出于本能地冲了上来。
“你们放开我妈!不准你们动我们家的东西!”
他想去推开那两个架着孔巧珍的女同志。
“啪!”
一个响亮的耳光,狠狠地甩在高鹏的脸上。
打他的是那个为首的男干部。这一巴掌力道十足,直接把高鹏打得原地转了半圈,嘴角瞬间就见了血。
“小畜生,你老子倒了,你还当自己是太子爷?”干部啐了一口,“你爹贪的民脂民膏,吃进去多少,就得吐出来多少!”
高鹏捂着脸,彻底懵了。
从小到大,除了他爹,谁敢动他一根手指头?
可现在,一个他连名字都叫不出来的干部,就这么当着他的面,给了他一记耳光。
而周围的人,看着他的眼神里,只有鄙夷和痛快!
孔巧珍看到儿子被打,挣扎得更厉害了,嘴里发出凄厉的尖叫。
“别打我儿子!你们这群王八蛋!有本事冲我来!”
“啪!”
又是一记耳光,这一次,是其中一个女同志打的,直接扇在了孔巧珍的脸上。
孔巧珍也被打懵嘴巴被打出血,她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个年纪比她还小的女同志,嘴唇哆嗦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母子俩,在同一时间,被同样的方式,剥夺了最后的尊严。
查封工作在有条不紊地进行。一件件家具被贴上封条,一个个抽屉被打开检查。
孔巧珍那个塞满了金条和现金的布包,也被轻易地搜了出来,里面的东西哗啦啦倒在桌上,黄澄澄,白花花,刺痛了在场每个人的眼。
“好家伙,刮了多少地皮,才能攒下这么多!”一个年轻的工作人员忍不住低声骂道。
孔巧珍看着自己最后的希望被夺走,精神彻底崩溃了。她瘫坐在地上,先是呜呜地哭,接着放声大笑,笑得眼泪鼻涕横流,状若疯癫。
高鹏吓坏了,他爬过去,想扶起自己的母亲。
“妈,妈你怎么了?你别吓我......”
孔巧珍猛地推开他,她抬起头,用一种高鹏从未见过的,充满了怨毒和憎恨的眼神,死死地盯着他。
她突然伸出手指,直挺挺地指着高鹏的鼻子,用尽全身力气,发出一声杜鹃啼血般的嘶吼道。
“杂种!你这个杂种!野种!”
高鹏的身体猛地一僵,如遭雷击。
“都是因为你!”孔巧珍的声音尖利得像指甲划过玻璃,“如果不是因为你这个野种的谣言传出去,让他乱了方寸!他怎么会倒得这么快!
我们家怎么会变成这样!都怪你!是你克死了他!是你毁了这个家!”
她把所有的怨气,所有的不甘,所有的绝望,都化作了最恶毒的诅咒,倾泻在了高鹏身上。
在她看来,如果不是外人用计挑破了高鹏身世这颗毒瘤,高建民就不会心神大乱,就不会在家里爆发战争,就不会那么快就众叛亲离,或许......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而高鹏,这个野种,就是这一切灾难的根源!
“野种......”
高鹏呆呆地重复着这个词,他感觉自己的灵魂被这句话彻底抽空了。
父亲骂他是野种,现在,连他一直以来视为依靠的母亲,也指着他的鼻子骂他是野种。
原来在这个家里,他从始至终,都是一个外人,一个引发灾难的源头。
他看着眼前状若疯癫的母亲,看着那些被贴上封条的熟悉家具,看着窗外飘扬的大雪,感觉整个世界都在旋转,然后轰然倒塌。
工作人员没有理会这场家庭伦理的悲剧,他们架起已经半疯的孔巧-珍,将她和失魂落魄的高鹏,像扔两袋垃圾一样,推出了这栋他们曾经作威作福的房子。
“砰”的一声,大门在他们身后关上,上面贴上了一张交叉的巨大封条。
母子俩站在没过脚踝的积雪里,寒风卷着雪花,灌进他们单薄的衣领。
孔巧珍依旧在疯疯癫癫地咒骂着,而高鹏只是呆呆地站着,任由雪花落在他的头发和肩膀上,慢慢将他变成一个雪人。
他的家,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