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厢内,沉香袅袅。
墨色与白色相对而坐,一时无言。
最终还是李简先开了口,看向林玥瑶:
“这几日为了诗会,夫人前后操持,事无巨细,辛苦了。”
林玥瑶微微颔首,目光从窗外收回,落在自己交叠的素手上:
“分内之事,夫君满意便好。”
她顿了顿,接着道,
“按夫君的意思,玉京四公子中,陈淮与卫珩,二人均已应允。
此番与会者,粗略算来,恐逾百位。”
“逾百人……很好。”
李简点了点头,对这个规模很满意。
车内再次陷入沉默,但这次,林玥瑶的心绪明显不宁。
她几次抬眼看向对面闭目养神的李简,樱唇微启,又合上,似乎在挣扎。
终于,她像是下定了决心,声音带着一丝犹豫和探究:
“夫君,妾身有一事不明,一直想问。”
她顿了顿,见李简睁开眼看向她,才继续道,
“陈淮、卫珩之才,并非浪得虚名。
夫君……为何有如此把握,能让赵世子在此等场合下,稳稳压过他们?
《关雎》那样的神品,可遇不可求。
莫非夫君手中尚有类似篇章?
还是说……另有高人相助?”
她问得含蓄,但李简已经听明白了她的意思。
李简迎着她疑惑的目光,非但没有回避,反而低低地笑了起来,那笑声在车厢内回荡,带着几分难以言喻的意味。
他身体微微前倾,墨色的眼眸锁住她:
“若我说,是我上辈子生活在一个文化极其昌盛繁荣之地,这些,不过是我从那个地方带来的零星碎片……夫人信吗?”
林玥瑶猛地愣住,错愕地看着他,仿佛没听清他在说什么。
半晌,她蹙起秀眉,语气带着一丝薄恼:
“夫君若不愿实言相告,直说便是,何必用这等……虚无缥缈的话来搪塞我?”
上辈子?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李简见她这反应,脸上的笑意更深了些,却并无玩笑之色,反而透出一种奇异的认真:
“看来夫人是不信了?”
他好整以暇地整理了一下墨色的袖口,从容道:
“既然如此,请夫人出题。诗词歌赋,无论何题,我随手拈来,捧一个赵均平,绰绰有余。”
林玥瑶看着他认真的模样,完全不似开玩笑,心头巨震,将信将疑间,带着一丝自己也说不清的试探,轻声道:
“好,那便请夫君以…相思为题。”
她话音刚落,李简几乎是脱口而出:
“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
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
晓镜但愁云鬓改,夜吟应觉月光寒。
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
整首诗如同珍珠落玉盘,字字泣血,句句含情。
林玥瑶彻底呆住了。
几乎在这首诗被吟出的瞬间,她就感受到了那磅礴而精纯的情感力量与无与伦比的文字美感。
她下意识地在心中反复咀嚼每一个字,越品越是心惊,其意境之深远,情感之浓烈,每一字每一句都仿佛蕴含着无尽的力量与美感,这分明就是一首足以流传千古的绝唱!
可……可这样一首足以让任何文人可能毕生都难以企及的瑰宝,竟然……就这么平平无奇地被李简随意道出!
她猛地抬头,不可思议地看向李简,仿佛想从他脸上找出哪怕一丝一毫的刻意或勉强,然而,没有。
对方只是平静地回望着她,仿佛刚才吟诵的,真的只是一首寻常小调。
林玥瑶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不信邪地再次开口:
“那……家国呢?”
李简神色一肃,目光仿佛穿透了车厢,望向了无尽的虚空与历史,朗声吟道:
“辛苦遭逢起一经,干戈寥落四周星。
山河破碎风飘絮,身世浮沉雨打萍。
惶恐滩头说惶恐,零丁洋里叹零丁。
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林玥瑶的震惊比刚才稍短。
但她看向李简的眼神已经彻底变了,她紧紧咬着唇,再次出题:
“……天地!”
李简闻言,眉梢微挑,像是被勾起了兴致:
“夫人这题目……有点意思。
天地浩渺,亘古长存,可写的角度倒是不少……让我想想,用哪一首好呢?”
林玥瑶:?!
她整个人都懵了,大脑一片空白,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这意思?还有得选?
在她惊骇欲绝的目光中,李简目光微垂,似在浩如烟海的记忆中随意检索,旋即抬眼,淡然道:
“有了。便用这首吧……”
他清了清嗓子,那清越而富有磁性的声音再次缓缓流淌而出,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空灵与浩渺:
“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
……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
……
不知乘月几人归,落月摇情满江树。”
……
当李简最后一个字符落下,整个世界仿佛都安静了。
林玥瑶僵在原地,一动不动。
她感觉不到车厢的摇晃,听不到街市的喧嚣,甚至忘记了呼吸。
如果说之前两首,一首是情之绝唱,一首是气节丰碑,那么这一首……这一首已然挣脱了文字的桎梏,化作了一幅席卷天地的画卷,一曲叩问永恒的仙音。
她毕生所学,所构建的关于“才情”的认知,在这首诗面前,如同沙堡遇潮,轰然坍塌。
这根本不是人力所能及的作品,更像是……是仙人俯瞰人间,随手写下的天问!
她怔怔地转过头,看向李简。
眼神里已经没有了之前的震惊或是怀疑,只剩下一种世界观被彻底击碎的震撼。
他到底是什么人?
那个上辈子的说法……难道……难道是真的?
她张了张嘴,却发现喉咙干涩得发不出任何声音。
过了许久,许久,她才用一种近乎气音的,带着自己都未察觉颤抖,喃喃道:
“你……你到底是……什么人?”
李简看着她那副魂飞天外,三观重塑的模样,忽然觉得有些有趣。
他身体放松地靠回软垫,用半开玩笑半是认真的口吻说道:
“夫人若实在需要一个称呼……”
“那就,叫我文抄公吧。”
林玥瑶:“……?”
她无法理解这个词的含义,只觉得高深莫测。
李简却不给她深思的时间,他微微前倾,轻声问道:
“现在,夫人觉得……”
“陈淮、卫珩之流,算什么?”
他的声音很轻,却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林玥瑶恍惚的心神上。
算什么?
在此刻她的心中,那玉京四公子之名,在那三首诗篇映照下,瞬间黯淡如萤火,渺若尘埃。
她怔怔地看着李简,红唇微启,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世子,金明苑到了。”
车外,七宝的声音适时响起,打破了车内几乎凝滞的空气。
李简闻言,不再多言。
他率先起身站在车辕旁,微微弯腰,向依旧有些怔忡的林玥瑶伸出手,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温和:
“夫人,该下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