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六年秋,邺城遍插“曹”字旌旗,无声宣告河北易主。曹操主力进驻后,第一件事并非庆功,而是张榜安民,严令军纪,开仓放赈,安抚饱经战火的百姓。
硝烟未散,焦糊血腥气味萦绕街巷。但一队队盔明甲亮、纪律严明的曹军士卒巡逻而过,取代往日混乱,一种劫后余生的异样平静开始弥漫。
曹操未在袁绍旧府多留,仅带周晏、贾诩及一队虎卫,轻车简从,来到阴森邺城大牢。
审讯间内,率先被带入的是审配。他囚服散乱,带着受刑痕迹,但腰杆挺直,目光冰冷固执,死死盯住周晏。
“呵……”审配沙哑冷笑,“这位,想必就是算无遗策、翻云覆雨的周大都督了吧?今日得见,配,死而无憾了!” 他猛地昂头,厉声道:“我主在北!不可令我面南而死!请行刑吧!”
曹操看着他,眼中闪过一丝复杂感慨,沉默片刻,挥挥手:“审正南,刚直太过,乃至此祸。念你一片忠心,准你所请,面北而逝。厚葬之。”
虎卫上前,将傲然不跪、引颈就戮的审配带下。
曹操轻吐浊气,转向牢门:“带沮授、田丰。”
周晏神游眼神瞬间聚焦,身体微倾。他知道,这才是重头戏。
很快,两名形容憔悴、囚衣破旧,却难掩眉宇清正睿智的文士被带入。正是沮授与田丰。他们目光清亮,带着审视与警惕。
曹操刚欲开口招揽,周晏却抢先一步,不动声色挪半步,挡在曹操与沮、田视线之间。脸上懒散笑容收敛,换上罕见郑重与诚恳。
“元皓先生,公与先生,”周晏拱手,开门见山,声音清晰沉稳,“今日我与孟德公前来,并非是要二位‘降’。”
此言一出,沮授、田丰一愣,曹操、贾诩也意外看他。
周晏目光坦荡迎着二人探究眼神,继续道:“曹营兵多将广,谋臣如雨,谈不上缺一二贤才。我所言‘需要’,也非曹营需要二位。”
他话锋一转,语气沉凝有力:“是这饱经战火、民生凋敝的河北大地,需要二位!是这天下无数颠沛流离、渴望太平的黎民苍生,需要二位!我与孟德公所求,非为一己私欲,权柄扩张,而是欲终结这无休止乱世,还天下朗朗乾坤,使幼有所养,老有所终,鳏寡孤独皆有所依!让我们汉家子民,能在这片土地上休养生息,延续传承,而非在无谓征伐与内斗中耗尽膏血!”
这番话,没有居高临下招揽,没有胜利者炫耀,而是将个人选择拔高到天下与民族存续层面。他精准避开“投降曹操”敏感点,直接将“效忠对象”模糊为“河北”与“天下”,将“工作目标”定义为“结束乱世,安顿黎民”。
这套结合理想主义与大义名分的“组合拳”,完全出乎沮授、田丰预料。他们预想过威逼利诱,甚至做好慷慨赴死准备,却未料对方以此方式,将他们个人气节才干,和更广阔土地与人民命运紧密捆绑。
两人脸上戒备与决绝,明显出现一丝松动。田丰刚硬嘴角微动,沮授深邃眼眸波澜涌动。他们毕生所学,所求,不正是辅佐明主,安定天下,造福黎民吗?袁绍后期刚愎自用,令他们失望身陷囹圄。如今,一个看似更可能结束乱世、明确提出以“安民”为目标的力量摆在面前,还用如此“体面”且“崇高”理由邀请……这让他们如何还能轻易说“不”?
周晏敏锐捕捉他们情绪变化,趁热打铁,语气愈发恳切:“二位先生乃河北瑰宝,胸藏经天纬地之才,难道就甘心让这一身才学,随同这牢狱污浊一同腐朽,眼睁睁看着河北乃至天下,因缺少如二位这般真正懂得治理、心怀百姓之人,而在战乱后重建中走更多弯路,让百姓多受几分苦楚吗?”
沉默。良久的沉默。
终于,沮授与田丰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被点燃的、未曾熄灭的理想之火,以及一份沉重、无法推卸的责任感。
沮授深吸一口气,整理破旧衣袍,率先对曹操与周晏深深一揖,声音沙哑却平静:“授……愿效犬马之劳,非为曹公,实为河北生民,为天下早定。”
田丰性格更刚直,此刻虽未多言,也只是重重抱拳,沉声道:“丰,亦愿尽力。”
曹操看着眼前一幕,心中感慨万千。他深知,若非周晏这番别开生面“招揽”,要收服此二人之心,恐难如登天。他忍不住侧头,压低声音,带着惊奇与调侃对周晏道:“你这惫懒小子,平日对这些招降纳叛、收拢人心事务能躲则躲,今日怎么转了性子?如此上心?”
周晏见大事已定,脸上懒散表情瞬间回来,揉了揉似乎因说太多话发酸的腮帮子,唉声叹气:“孟德公,你当我想费这口水?还不是被你逼的?” 他掰着手指,一脸苦大仇深,“你想想,兖州才多大?现在河北又多大?往后还有荆州、扬州、凉州、益州……乃至整个天下!光靠你我二人,加上奉孝、文和、文若他们,就算浑身是铁,又能打几根钉子?这理想是宏伟,可活是真干不完啊!”
他摊手,语气充满“被迫营业”的无奈:“不多找点志同道合、又能干的帮手,咱们什么时候才能扫清障碍,真正结束这乱世?我还想着等天下太平了,能好好陪着文姬、婵儿她们,看着羽灵、玲绮平平安安长大,过几天舒心日子呢。那样多好啊……” 他说着,眼中流露出一丝向往神情。
曹操先听前面关于“找帮手”论述,觉得深以为然,正感慨这小子虽然懒,但大局观着实不凡,心中涌起“吾道不孤”的欣慰与神往。然而,周晏最后一个急转弯,瞬间将宏大叙事拉回老婆孩子热炕头,这巨大反差让曹操一口气没顺过来,呛得咳嗽两声,差点闪了腰,指着周晏,哭笑不得:“你……你这混账东西!刚觉得你像点样子,转眼就又原形毕露!”
一直沉默如影的贾诩,此刻也微不可察摇头,嘴角似乎抽搐一下,对自己这位主公兼都督跳脱思维和永远不忘“偷懒”终极目标的性子,感到深深无力与习惯性头疼。
就在这时,周晏仿佛突然想起什么,眼睛一亮,凑到曹操身边,脸上堆起讨好笑容,搓着手道:“对了孟德,你看这邺城也打下来了,河北大局已定,这边事儿差不多完了吧?那你是不是得赶紧给我筹办一下跟甄家小姐的婚礼了?聘礼啊,排场啊,可不能省!人家甄家可是河北巨富,咱们这边要是太寒酸,我这面子往哪儿搁?你说是吧?”
曹操刚刚平复的气血又是一阵翻涌,他看着眼前这张写满“我要办婚礼、我要排场”的脸,再回想片刻前那个侃侃而谈天下苍生、招揽贤才的“周大都督”,只觉得一阵眩晕。他没好气甩袖道:“滚!滚!滚!少不了你的排场!赶紧给老夫滚去处理军务文书!再多言,聘礼减半!”
周晏闻言,立刻缩脖子,嘴里嘟囔“抠门”,脚下却溜得飞快,转眼躲到贾诩身后,还探出半个脑袋,对曹操做个鬼脸。
看着他那副模样,曹操终究没绷住,笑骂出声。贾诩依旧是古井无波样子,只是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连自己都未察觉的笑意。
牢狱外秋阳正好,照亮邺城新的开始,也照亮某人期盼尽快办完差事、好回去陪夫人孩子以及准备迎娶新妇的“朴素”愿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