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六年夏深,河北战事在曹军主动后撤后,陷入奇异的“默契休战期”。曹操将中军大营设于黎阳,大军分散驻扎休整操练,消化新占区域。黎阳城原太守府成了曹操行辕,偏厅内,祛暑的冰盆散发着丝丝凉气。
周晏毫无形象地瘫在胡床上,摇着蒲扇,对着坐在对面、脸色依旧苍白却眼神亮得惊人的郭嘉嘀嘀咕咕。两人不知说到了什么,同时发出一阵压抑着的、带着算计与幸灾乐祸的低笑。
“奉孝,你说袁显思那小子,这会儿是不是正对着他那‘大将军’印绶傻乐?”周晏懒洋洋地换了个姿势,嘴角噙着戏谑。
郭嘉裹着薄裘,闻言轻笑:“岂止是傻乐?听闻他近日广发檄文,以‘正统’自居,招揽河北士族,忙得不亦乐乎。只可惜……”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怜悯般的嘲讽,“雷声大,雨点小,对着邺城依旧是老鼠拉龟,无从下手。”
亲兵在门外禀报温恢求见。周晏坐直了些:“进来。”
温恢应声而入,沉稳行礼,有条不紊地汇报与袁谭交涉的最新进展及袁谭军动向。“……袁谭已正式打出‘奉诏讨逆’旗号,确有不少观望士族及地方豪强暗中投效,其声势看似涨了不少。然,其用兵依旧迟缓犹豫,数次与邺城守军小规模接战,皆未能取得突破,反而折损兵力。目前,两军依旧于邺城周边对峙,呈胶着之势。”
周晏起初还带着看乐子的心态,听到后面,眉头渐渐拧起,等温恢说完,他忍不住翻了个白眼,身体向后一靠,长长吐出一口气,语气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嫌弃:“他袁谭是头猪吗?!名分大义给了,初步的粮草支援也送到了,响应他的人也不少,结果连个局面都打不开?审配和袁尚现在内部清洗,人心惶惶,正是最虚弱的时候,这都不敢放手一搏?他在等什么?等袁尚老死吗?”
他这番毫不客气的吐槽,让郭嘉“噗嗤”笑出声,连连咳嗽。温恢也是嘴角微动,努力维持严肃。
郭嘉笑够了,才喘着气对温恢招招手,脸上带着狐狸般的狡黠笑容:“曼基啊,你看,咱们这位‘盟友’实在不争气。他不会打,咱们不能干看着。这样,你再去见他一次,不必提是我们说的,就‘无意间’透露,或者通过他身边那些‘明白人’提醒他一下。”
他端起温着的药碗抿了一口,继续慢悠悠地道:“就说,与其在邺城坚城之下空耗兵力,何不分出偏师,扫清邺城周边诸如魏郡、阳平、清河等尚未明确表态的郡县?一来可断邺城粮道、兵源,使其真正成为孤城;二来可借此练兵,并掠夺(哦不,是征收)物资以充军需;三来嘛,也能向河北展示其‘大将军’的兵威与手段,吸引更多投机者。此乃公达日前曾议之策,正合眼下之用。让他别光盯着邺城一块硬骨头,先把周围的肉吃了,瘦的也能熬出油嘛。”
温恢眼中闪过一丝明悟,立刻躬身:“祭酒高见,恢明白了。此计既点拨了袁谭,又可借其手削弱河北其他潜在抵抗力量,一举两得。恢知道该如何做了。”
“嗯,去吧,办得巧妙些。”周晏挥挥手,脸上又恢复了懒散。
温恢行礼退下。
厅内重新安静。一直如同影子般坐在角落阴影里的贾诩,此时缓缓开口,声音平淡无波:“都督,荆州那位‘卧龙’诸葛孔明,蜂房已确认其行踪。此人,要试一试拉拢吗?”
周晏正准备重新瘫回去的动作顿住。他坐直身体,手指无意识地在膝盖上轻敲,目光投向窗外树影,陷入沉思。
郭嘉也好奇地望过来,他对周晏如此关注一个远在荆州、名声不显的年轻士子感到意外,但也生出了兴趣。
片刻后,周晏眼中闪过一丝决断,他站起身,走到案几后坐下。“试试。”他言简意赅,“若能把他拉过来,以其才略,结束这乱世的时间,恐怕能缩短数年。”
他铺开素帛,取笔书写。郭嘉按捺不住好奇,凑过去观看。只见周晏下笔并不追求辞藻华丽,字迹工整,但言辞极为恳切赤诚。信中先赞诸葛亮身怀济世之才,隐于隆中乃天下苍生之憾,继而直言当今天下崩乱、生民涂炭之现状,最后道出自己“格物以实仓廪,强兵以止干戈”的理念,希望与诸葛亮共谋大业。
没有居高临下的征辟口吻,更像是一封写给志同道合者的邀请函。
郭嘉看着,眼中讶异之色更浓,低声道:“子宁,你对此人评价竟如此之高?这信中所言理念,虽是你一贯主张,但如此坦诚相告,若他不来……”
周晏停下笔,吹了吹未干的墨迹,淡淡道:“人才难得,尤其是大才。既然看中了,自然要拿出诚意。若连这份诚意都打动不了他,那强求也无用。”他顿了顿,嘴角扯出一丝复杂弧度,“不过,我有预感,他恐怕不会来。”
信使带着周晏的亲笔信,日夜兼程,奔赴荆州。
数日后,襄阳隆中,草庐之前。月色如水。信使并非寻常胥吏,而是“蜂房”中一位善于言辞、气质儒雅的精英。他恭敬求见,言明奉周都督之命,特来送信并与先生一叙。
诸葛亮闻报,略感意外,但仍整衣出迎。月光下,两人于庐前石凳对坐。信使依周晏吩咐,并未急切催促,而是先与诸葛亮谈论天下大势,民生疾苦,言语间对周晏信中所提理念多有阐述,并列举周晏在淮南、河北推行屯田、改良农具、整顿吏治的事例。
诸葛亮静静听着,羽扇轻摇,清俊面容在月光下显得格外沉静。他确实被触动了。周晏的理念与他部分治国理想有契合之处,尤其是那种务实、着眼于底层民生的态度。对方展现出的诚意和对他的了解,也远超寻常征辟。
然而,当话题触及“为何而战”、“忠于何人”的核心时,那不可逾越的鸿沟便清晰显现。信使代表的,终究是权倾朝野、名为汉相实为汉贼的曹操集团。而诸葛亮心中,那兴复汉室的正统观念,是自幼立下的志向,是信念的基石。
长谈近一个时辰,月至中天。诸葛亮最终轻叹一声,起身对信使郑重一礼:“周都督厚意,亮感激不尽。都督志在苍生,欲以非常之手段止息干戈,此心此志,亮深为敬佩。”他话语诚挚,随即语气转为坚定,“然,亮之夙愿,乃匡扶汉室,还于旧都。道既不同,实难相谋。还请使者回禀都督,恕亮不能应命。”
他回到草庐,铺纸研墨,给周晏写了一封回信。信中再次表达了对周晏抱负的欣赏,但明确指出了彼此根本理念的差异。
信使带着回信返回黎阳。周晏拆信看完,脸上并无太多意外,只是轻轻将信纸放在案上,沉默片刻。
“如何?”郭嘉关切地问。
周晏抬起头,看向郭嘉和静立的贾诩,目光锐利清醒,缓缓道:“信如其人,清正而执拗。我果然没能招揽到他。”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南方荆州方向,声音带着一丝凝重和决然:“奉孝,文和,此等我不能用之人,假以时日,恐为我之心腹大敌。荆州之事……需开始绸缪了。”
厅内烛火摇曳,映照着周晏沉静的侧脸。南方的天际,似乎已有一片新的阴云悄然凝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