谨身殿那场如狂风骤雨般的惊涛骇浪渐渐平息,可余波却似潜藏在水底的暗流,在幽深的宫墙内悄然涌动、久久不散。朱元璋并未让诸子散去,而是独独留下了秦王朱樉、晋王朱棡、周王朱橚,以及新晋太子朱棣、皇孙朱高炽。
一行人移步至武英殿后的一处偏殿,这偏殿陈设虽简朴,却透着融融暖意。墙壁上挂着几幅古朴的山水画,墨色淡雅,似在诉说着岁月的宁静。
一场看似平常无奇的家宴,就此在这偏殿中铺陈开来。朱高炽姿态恭谨至极,双手稳稳地执起那雕花精美的酒壶,壶身的花纹在烛光下闪烁着温润的光泽。他微微倾身,为祖父与叔伯们一一斟酒,那酒液顺着壶嘴缓缓流出,如同一条晶莹的丝线,落入酒杯中,发出清脆悦耳的声响,似是流淌着宫廷中微妙的情感。
秦王朱樉神色坦然,大大方方地受了这一斟,他端起酒杯,轻轻晃动,看着酒液在杯中旋转,嘴角露出一丝淡淡的笑意;晋王朱棡微微颔首,目光中带着几分沉稳与思索,他接过酒杯时,手指不经意间与朱高炽的手碰了一下,随即礼貌地收回;唯有周王朱橚,客气地拱了拱手,轻声说道:“有劳大侄儿。”那声音温和而亲切,这看似细微的举动,却如同一面镜子,将众人之间亲疏远近的关系清晰地映照了出来。
待众人皆已落座,朱元璋缓缓放下手中的筷子,那筷子与案几相碰,发出“笃”的一声轻响。他的目光沉静如水,却仿佛蕴含着无尽的威严与力量,缓缓扫过儿子们的脸庞。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如同从岁月深处传来:“今日之事,你们都亲眼瞧见了。咱立老四为太子,并非是因为不疼允炆,更不是忘了你们大哥。”他语调平缓,然而每一个字都如千钧巨石,重重地砸在众人的心头。“咱这一生,最惧怕的,莫过于大明步那秦隋的后尘,或是中途生变,落得个二世而亡的下场。这大一统的江山,传至二代三代之时,往往是最为凶险的关口。就像那航行在暴风雨中的巨轮,稍有不慎,便会船毁人亡。”
说着,他的视线最终落在了朱棣身上,那目光复杂难明,似有期待,似有审视,又似藏着深深的担忧:“后世史笔如铁,它告诉咱,允炆担不起这万里山河的重任。他若坐上这皇位,咱老朱家恐有萧墙之祸,社稷也会随之动摇。反观老四,虽说……这过程不尽如人意,但他稳住了局面,也做出了功业。故此,咱选他。”
几杯御酒下肚,秦王朱樉只觉胆气稍壮了几分。他犹豫再三,额头上渐渐冒出细密的汗珠,双手也不自觉地握紧了酒杯。终于,他鼓起勇气,问出了那个盘桓在众人心头许久,却无人敢触及的禁忌问题:“爹……儿子斗胆问一句,若……若大哥尚在,您可还会……改立老四?”
此言一出,空气瞬间如同被冻结了一般,凝滞得让人喘不过气来。殿内的烛火似乎也感受到了这紧张的气氛,微微跳动起来,在墙壁上投下摇曳的影子。
朱元璋握着酒杯的手微微一颤,酒液在杯中泛起层层涟漪,眼底迅速掠过一抹深切的痛楚,紧接着便陷入了长久的沉默。这沉默,仿佛是一座无形的大山,压得在场众人皆喘不过气来,每个人的心跳都随着这沉默而加速,仿佛能听到自己心脏剧烈跳动的声音。
终于,朱元璋缓缓抬起眼,那目光如冷电一般,直直地射向朱樉,声音冰冷而严厉:“老二,你此言何意?莫非是觉着,你大哥不在了,依长幼之序,便该轮到你坐这太子之位?”
朱樉只觉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脑门,骇得魂飞魄散。他慌忙离席,“扑通”一声扑倒在地,膝盖与地面相碰,发出沉闷的声响。他的声音颤抖得几乎不成调:“儿臣不敢!儿臣万万不敢作此想!”额头紧紧贴在地面上,身体也不由自主地瑟瑟发抖。
“量你也没那个能耐!”朱元璋冷哼一声,那声音如同寒冬里的北风,刺得人骨头发冷,“后世白纸黑字写着,你与老三,”说着,他的目光扫过低眉顺眼的朱棡,“皆走在咱前头!此非天命乎?天命在老四!咱不敢赌!大明,也再经不起储位更迭所带来的动荡了!就像那历经战火的城墙,再也经不起新的冲击。”
晋王朱棡此刻亦离席跪下,语气异常诚恳说道:“父皇,是儿子福薄命舛,累您白发人送黑发人,实为不孝。您立四弟为储,儿臣心服口服,绝无怨言。”说着,他缓缓转向朱棣,言辞恳切得如同即将远行的游子对亲人的嘱托:“四弟,三哥别无他求,只望……若三哥依旧命数难改,请你……务必看顾好你那几个不成器的侄儿,予他们一份安稳富贵。”
朱棣只觉心潮翻涌,似有千言万语在胸中激荡。他正欲起身立誓,却被朱元璋抬手止住。
“你们的心思,咱都懂。”朱元璋目光流转,如同夜空中闪烁的星辰,最终定格在一直安静侍立的朱高炽身上,语气也缓和了几分:“咱立老四,尚有一因,便是为了高炽这孩子。”
众人目光齐刷刷地聚于朱高炽身上。他连忙深深躬身,那姿态谦卑至极,仿佛要把自己融入地面之中。
“青史予他‘仁宗’庙号。”朱元璋声音沉缓,仿佛每一个字都带着千钧的重量,“仁宗……这意味着仁厚,意味着未染血亲之怨。有他在,咱相信,不仅可保大明三代昌隆,更能善待尔等子嗣,保全我朱氏血脉亲情。就像那参天大树,为子孙后代遮风挡雨。”
此言一出,既是对秦王、晋王、周王的安抚,更是对朱棣的明确敲打。无形之中,已然确立了朱高炽皇太孙的地位,预先扼杀了朱棣未来可能因偏爱次子而重蹈覆辙、引发兄弟阋墙的隐患。
朱棣心思电转,瞬间领悟了父皇的深意,只觉背心微微发凉,却也暗自庆幸儿子得了圣心。
周王朱橚见状,忙笑着圆场,那笑容如同春日里的暖阳,试图驱散殿内残留的紧张气氛:“父皇圣明!儿子胸无大志,只愿日后能悠游林下,钻研些医药草木,当个太平闲王便是。就像那闲云野鹤,自由自在地在天地间翱翔。”说着,他笑呵呵地对朱高炽道,“大侄子,往后五叔可就仰仗你多多关照喽!”
朱高炽姿态愈发谦恭,连忙连声道:“五叔言重了,折煞侄儿。侄儿身为晚辈,孝敬叔伯乃分内之事。就像那潺潺流水,永远敬仰着山川。”
殿内气氛终见缓和,仿佛暴风雨后的天空,透出了一丝宁静与祥和。朱元璋望着眼前儿孙,目光变得柔和且悠远,思绪飘回到过去。
朱棣见状,他微微仰起头,眼神中满是温情:“父皇,儿臣想起小时候,大哥带着我们兄弟几个在书房读书的日子。那时候,大哥总是耐心地给我们讲解经文,遇到难懂的地方,他会一遍又一遍地解释,直到我们都明白为止。课余之时,我们还会在院子里嬉笑玩耍,大哥就像一棵大树,为我们遮风挡雨,让我们无忧无虑。”
“大哥为人宽厚仁义,对待兄弟们关怀备至。若大哥还在,儿臣情愿一辈子做一个戍边的塞王,为大明守好国门,绝无半点觊觎之心。”朱棣的声音真挚而深沉,仿佛每一个字都带着对往昔的眷恋和对大哥的敬重。
朱元璋微微颔首,眼中也泛起一丝欣慰,轻轻说道:“你们兄弟情深,朕心甚慰。可惜你大哥……唉。”言罢,他长叹一声,眼中满是遗憾与哀伤。
然而,这家宴的温情并未持续太久。殿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而沉重的脚步声,那脚步声如同战鼓一般,一下下敲击在众人的心头。锦衣卫指挥使蒋瓛步履匆匆,经内侍引路,径直入内。他面色凝重如铁,仿佛背负着千斤重担,行至御前,低声急奏数语。
朱元璋脸上那抹刚刚泛起的温情与感伤瞬间冻结,继而转为骇人的阴沉,仿佛一场暴风雨即将来临。他猛一击案,那声音如雷贯耳,杯盘震跳,发出清脆而又刺耳的声响。他怒声如雷:
“你说什么?!齐泰(齐德)、黄子澄,纠集了大批文官,去了东陵哭陵?!”
刹那间,偏殿内暖意尽散,寒意刺骨,仿佛置身于冰天雪地之中。一场更大的风暴,已在天边积聚,蓄势待发,即将席卷整个宫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