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阁内的死寂持续了许久,只有朱元璋粗重后又逐渐变得悠长深沉的呼吸声,以及那本摊开的《明史》书页间,仿佛无声流淌的历史血泪。
终于,朱元璋缓缓抬起头,那双深邃如古井的眼睛里,惊涛骇浪已然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度疲惫后的平静,以及更深沉的、让人看不透的思虑。他不再看那平板电脑,也不再紧盯王卓,只是挥了挥手,声音沙哑却已然恢复了帝王的沉稳:
“今日,就到这儿吧。你且去偏殿歇息。没有咱的吩咐,不得随意走动。”
王卓心中一块巨石终于落地,躬身行礼退下。他知道,这第一关,也是最关键的一关,总算是熬过去了,取得了朱元璋的初步信任。
一名一直候在殿外、如同影子般的太监悄无声息地走进来,对着王卓做了一个“请”的手势。王卓再次向朱元璋行了一礼,这才跟着太监,退出了那间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的暖阁。
穿过几道回廊,他被引到一间陈设简单却干净整洁的偏殿。殿内已有两名小太监垂手侍立。
“先生在此歇息,一应所需,吩咐他们即可。”引路的太监尖着嗓子说完,便躬身退了出去。
殿门轻轻合上,王卓长长地、彻底地舒了一口气,感觉紧绷的神经瞬间松弛下来,几乎要虚脱在地。他环顾四周,虽然无法与现代 fort 相比,但比起军营和一路风餐露宿,已是天上地下。
过了一会儿,两名小太监端来了膳食:一碗晶莹的白米饭,一碟清炒时蔬,一小碗飘着几点油花的豆腐汤,还有一小碟咸菜。菜品简单,甚至堪称朴素,但米饭雪白,蔬菜青翠,显然是用了心的。
“陛下吩咐,先生一路劳顿,先用些清淡饮食调养肠胃。”一个小太监细声细气地说道。
王卓连忙道谢。他确实是饿了,尤其是精神高度紧张后,食欲反而上来了。他坐下来,拿起筷子,品尝着这顿来自洪武皇帝的“御膳”。味道自然无法与现代美食相比,调味简单,油水也少,但食材本身的原味得以保留,米饭更是粒粒分明,香气扑鼻。
吃着这简单却珍贵的饭食,王卓的心才真正踏实下来。 朱元璋肯给他饭吃,让他休息,说明至少暂时认可了他“奇人”而非“妖人”的身份,初步的信任已经建立。这第一关,总算是过去了。 虽然他知道,前方必然还有更多的考验,尤其是那本《明史》和视频所带来的后续影响难以预料,不知道这位洪武大帝会做出何种选择。
他一边慢慢吃着,一边脑子里飞速回放着刚才面见朱元璋的每一个细节,检讨着自己是否有疏漏,同时也在思考下一步该如何走。如何进一步巩固信任,如何逐步抛出那些能改变时代的“蓝图”,而又不至于触动皇权那最敏感的神经……
窗外,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宫灯次第亮起,在窗纸上投下昏黄的光晕。偏殿内安静无声,只有王卓细微的咀嚼声和烛火偶尔的噼啪声。
而在那深邃的暖阁之内,朱元璋屏退了左右,只留下自己一人。他枯瘦的手指再次抚上那本厚重的《明史》,就着跳跃的烛光,一字一句,极其缓慢而认真地翻阅起来。他的脸色在烛光下明暗不定,时而凝重,时而蹙眉,时而闪过冰冷的厉色,时而又陷入长久的沉思。
帝国的过去与未来,以这样一种不可思议的方式,摊开在了这位迟暮的开国帝王面前。
王卓在偏殿的床榻上辗转反侧,虽身体疲惫,但精神却因白日的惊心动魄而难以完全松弛。就在他意识模糊,即将被睡意攫获的边缘,一阵轻微却急促的敲门声将他猛地惊醒。
“王先生,王先生?皇爷召见,请速速起身。”门外传来小太监压低的、带着急切的声音。
王卓一个激灵坐起身,心脏再次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深夜召见?福兮祸兮?他不敢有丝毫怠慢,立刻整理了一下衣读,深吸几口气,努力让自己看起来镇定些,这才打开门。
门外站着的是之前引路的那位面容肃穆的太监,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做了一个跟上的手势,便转身快步走在前面。寂静的宫道上只有他们两人急促而轻悄的脚步声,廊檐下的灯笼将他们的影子拉长又缩短,气氛压抑得令人窒息。
再次进入那间暖阁,王卓惊讶地发现,里面的烛火比之前似乎又添了几盏,将室内照得亮如白昼。朱元璋依然坐在那张御案之后,身姿甚至看不出多少疲惫之态,唯有眼底深处那密布的血丝和眉宇间挥之不去的沉重,透露着他方才经历的巨大心力消耗。
御案上,那本厚厚的《明史》被翻开了大半,显然被详细阅览过。 而更让王卓心惊的是,那本《明史》旁边,赫然放着那个平板电脑,屏幕是暗着的,但它的存在本身,就充满了无声的压迫感。
看到朱元璋在这短短几个时辰内处理了如此巨量的信息冲击后,竟还能在深夜保持如此清醒和旺盛的精力,王卓心中不由再次感叹:这位能以一己之身担起皇帝和宰相两副重担,开创大明基业的洪武大帝,其意志力和精力果然非比常人,简直如同铁打的一般。
“咱想了想,还有些话要问你。”朱元璋开口了,声音比傍晚时更加沙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他目光如实质般落在王卓身上,直接得让人无所遁形,“你来自后世,看过史书,也见过……那等影像。咱现在不以皇帝的身份问你,只以一个……想知道后世公论的老。。人身份问你——”
他微微前倾身体,那双看透了无数人心鬼蜮的眼睛死死锁住王卓,一字一句地问道:
“你,作为后世人,对咱家老四……朱棣,怎么看?”
轰!
这个问题,如同一道惊雷,在王卓脑子里炸响!
怎么看?他能怎么看? 说朱棣是篡位逆贼?那等于直接打朱元璋的脸(毕竟是他儿子)。 说朱棣是明君雄主?那将置建文帝于何地?置朱元璋亲自制定的继承法统于何地?同样会激怒眼前这位极其看重规矩和礼法的皇帝。 这跟老婆和亲妈同时掉河里先救谁一样,一根筋两头堵的问题。
暖阁内死寂无声,只有王卓的呼吸和蜡烛燃烧的细微噼啪声。压力如同巨石般压在他的背上。
时间一点点流逝,朱元璋就那样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耐心地等待着,那沉默本身比任何催促都更令人恐惧。
王卓死死咬着牙,大脑飞速运转,他知道,今晚若不给出一个答案,绝难过关。
终于,朱元璋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冰冷的寒意:“咱要听实话。必须说。”
这五个字,如同最终通牒,斩断了王卓所有回避的可能。
王卓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缓缓抬起头,脸色苍白如纸,声音因极度紧张而干涩发颤,但却努力保持着一丝分析的语气:
“陛下既如此,在下斗胆…以后世旁观者浅见妄言…”他顿了顿,仿佛在组织语言,也像是在积蓄勇气,“后世史家论及燕王殿下…靖难成功,多认为…其中蕴含了太多的…历史巧合与必然交织。”
朱元璋的目光锐利如刀,没有任何表示,只是静静听着。
王卓硬着头皮,继续小心翼翼地说道:“其一…若非…若非太子殿下(朱标)、秦王殿下、晋王殿下皆…皆英年早逝,使得燕王殿下在建文朝时,已成为事实上的…宗王之长,威望与实力皆非其他藩王可比,此…或为根基。”
他一边说,一边紧张地观察朱元璋的反应。提到早逝的爱子们,朱元璋的眼角微微抽搐了一下,但依旧沉默。
“其二…陛下…陛下晚年为稳固社稷,对勋贵武将…多有裁抑,虽…虽出于公心,然客观上也造成建文朝时,中央…中央可用之宿将锐减,军事力量有所…衰弱,此…或为时机。”
这话极其大胆,几乎是在批评朱元璋的政策间接导致了孙子的困境。暖阁内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朱元璋的嘴唇抿成一条锋利的直线,眼神更加深邃。
“其三…建文皇帝削藩…操之过急,手段…略显酷烈,尤其…尤其逼死湘王朱柏,惊骇宗室,使得诸王人人自危,反而…反而让燕王殿下获得了不少藩王的…同情与暗中支持,此…或失人心。”
提到孙子逼死儿子,朱元璋的呼吸明显沉重了一分,脸上掠过一丝极深的痛楚和失望。
王卓感觉自己的喉咙发干,但还是说出了最后一点:“当然…以上诸般,皆属外因。燕王殿下自身…雄才大略,深通兵法,坚韧不拔,于绝境中屡能扭转乾坤,其卓越的军事指挥之才…亦是成败之关键。 诸多因素,阴差阳错,汇聚一处,方才…方才成就了靖难之役。”
说完这长长的一段话,王卓最后补充道:“这都是我拾后世史家牙慧,管中窥豹,如有不详之处,望陛下见谅!”
他将成功的原因拆解成多个因素,将大部分归结于“历史巧合”和外部条件,最后才谨慎地肯定朱棣的个人能力,并且将所有观点都推给“后世史家”,极力淡化自己的主观色彩。
暖阁内陷入了更长久的、令人窒息的沉默。
朱元璋的手指无意识地敲打着御案,发出笃笃的轻响。他目光低垂,看着伏在地上的王卓,又似乎穿透了他,看到了那些他未曾预料到的“巧合”与“必然”。
许久,那敲击声停止了。朱元璋缓缓开口,声音听不出喜怒,却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疲惫:
“历史巧合…宗王之长…宿将凋零…削藩急切…还有老四他自己的能耐…呵呵,好,好一个阴差阳错,汇聚一处。”
他重复着王卓话里的关键词,每一个词都像针一样刺在他心上。这分析,冷酷而精准,甚至比他刚才独自阅读《明史》时感受到的更为深刻和令人无力。
暖阁内陷入了更长久的、令人窒息的沉默。
朱元璋的手指无意识地敲打着御案,发出笃笃的轻响。他目光低垂,看着略带紧张的王卓,又似乎穿透了他,看到了那些他未曾预料到的“巧合”与“必然”。王卓的话,像一把冰冷的解剖刀,将一场王朝的巨变拆解成一个个冰冷的因素,摆在他的面前。
许久,那敲击声停止了。朱元璋缓缓靠回椅背,目光投向虚空,仿佛在自言自语,声音沙哑而飘忽,充满了某种不甘心的假设与推演:
“咱…已经知道了后世历史…若…若咱想办法避免老二、老三的早逝…让他们能辅佐允炆…” “若咱…能多活几年,好好教导允炆,让他懂得刚柔并济,懂得循序渐进,不至那般急切…” “若…”
他的声音低沉下去,陷入了短暂的沉默,仿佛在那些“如果”构建的虚幻图景中徘徊。但很快,他那锐利的目光再次聚焦,猛地落在了低头屏息、沉默不语的王卓身上。
看着这个来自后世、带来了希望也带来了残酷真相的“变数”,朱元璋脸上的挣扎和假设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其复杂的、混合着无尽疲惫、洞悉与无奈的笑容,那笑容里带着浓浓的苦涩:
“呵…呵呵…咱真是老了,竟也开始痴想这些‘如果’了…”他摇了摇头,笑声干涩,“历史…哪有那么多如果?”
他的目光再次变得幽深,仿佛看到了更远的、更可怕的可能性:“就算…就算老二、老三真的没有早死,他们…就真能安安分分地辅佐允炆那个仁柔的侄子吗?或许…到时候扯起‘奉天靖难’大旗的,就不是老四,而是他们中的某一个了…到时候,这大明天下,恐怕要迎来一场…更惨烈、更持久的宗室内战…结局,未必会比老四更好…”
这番自言自语,道出的是一种更深沉的绝望和无奈。无论他如何假设,似乎都绕不开骨肉相残的宿命,区别只在于是哪个儿子起来造反而已。他毕生追求的稳定和秩序,在他的继承人问题上,似乎从懿文太子朱标意外早逝就埋下了无法根除的祸根。
他再次挥了挥手,这一次,动作里带着一种彻底的疲惫和意兴阑珊:“罢了…罢了…你下去吧。今日之言,不得入第六耳。”
“是!谢陛下!”王卓心中巨震,为朱元璋这瞬间的透彻与悲凉而感到心惊,他不想在这压抑的地方多待,转身退出了暖阁。
他知道,朱元璋此刻思考的,已经远远超出了对朱棣个人的评价,而是陷入了对帝国继承制度、对人性、对命运更深层次的痛苦反思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