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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昌十一年四月的北京,春日正好,总带着几分北地特有的疏朗。天色碧蓝如洗,阳光透过初生的嫩叶,在光禄大夫府邸后花园的青石板上洒下斑驳的光影。几株垂柳依偎在假山旁,柳絮如雪,随风漫舞,有的悄然落于廊下,有的沾上行人的衣襟,更有些调皮地钻入凉亭,在石桌茶盏间盘旋。

凉亭之内,六人围坐。石桌上摆着一套素雅的青瓷茶具,淡淡的茶香与园中花草的清气混合在一起,沁人心脾。然而,亭中的气氛却不如这春日景致般和缓。

开口的是刁如苑,她今日穿着一身苏绣月华锦衫,虽是企业女老板,眉宇间却仍留着几分书香门第的雅致,只是那双凤眼中闪烁的光芒,透露出经年累月与人打交道磨砺出的精明与审慎。她并未立刻饮茶,只是用指尖轻轻捏着细白瓷的茶盏,感受着杯壁传来的温润触感,目光却锐利如刀,仿佛能穿透这京城的高墙,看到千里之外的青州。

“这米桂琦二下山东,”她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分量,“是龙潭还是虎穴,可真不好说。”她顿了顿,视线扫过在场众人,“那个青州知府卫曼福,我总觉得不简单。比起兖州那个蠢钝如猪、只知道横征暴敛的赵在武,此人显然更懂得韬光养晦,也更善于伪装。赵在武是明火执仗的强盗,卫曼福…却像是藏在暗处的毒蛇。”

坐在她对面的袁薇,今日一身淡青色素面长裙,清丽的面容上笼罩着一层化不开的忧色。她双手捧着茶盏,指节微微泛白,闻言轻轻点了点头,接口道:“苑姐所言极是。他在陛下面前那般作态,戴着脚镣以示悔过,又是从胥吏底层一步步重新爬起来的,这番经历本身就容易博人同情和信任。若这一切真是装的,那此人的心机…未免太深了些。”她想起听闻中卫曼福在御前涕泪交下、痛陈己过的场景,心底便升起一股寒意。

戚睿涵靠在亭柱上,穿着一身湖蓝色直裰常服,姿态看似放松,但微微蹙起的眉头和眼神中不时闪过的精光,显露出他内心的关注。他穿越至此,历经波折,助大顺定鼎天下,早已不是当初那个懵懂的大学生,深知官场之险恶,人心之难测。他接口道,声音平稳:“关键是米桂琦。他年轻,有锐气,有抱负,经兖州一案,算是亲眼见过贪腐的狰狞,但也因此受了刑,吃了苦头。这次再去,面对的又是卫曼福这样一个精于揣摩人心的老吏…”他轻轻摇头,目光投向亭外纷飞的柳絮,仿佛在那一片迷蒙中看到了那个年轻钦差的身影,“希望他经过上次一遭,能更沉稳些,少些书生意气,多些审慎周详。此去青州,查案尚在其次,首要的是守住本心,平安归来。”

刘菲含坐在石凳上,手里拿着一根不知从何处捡来的细长树枝,无意识地在旁边一个小型沙盘上划拉着清晰的几何图形——那是她思考时的习惯。她是理科生,坚信逻辑和证据,对官场那些弯弯绕绕的本能感到有些隔阂。此刻,她抬起头,推了推并不存在眼镜的鼻梁,用她那特有的、带着理性分析意味的语调说道:

“从行为逻辑上分析,卫曼福目前的举动,无论是主动召集富户捐款,还是接待钦差只用粗茶淡饭,都严格符合一个清廉、勤勉、勇于任事的地方官员形象。在没有确凿的、经得起检验的证据之前,我们无法,也不应断定他一定有罪。”她顿了顿,树枝在沙盘上点了一下,留下一个小坑,“米桂琦此去,只要控制住自己,不受任何形式的诱惑——无论是金钱、美色,还是言语奉承,理论上应该不会出问题。他的弱点在于经验不足和刑伤未愈,但只要保持警惕,卫曼福也难以找到突破口。”她补充道,语气带着一丝不确定,“但人心…毕竟不是数学公式,变量太多,情感、偏见、甚至一时的身体不适,都可能影响判断,引入难以预料的误差。”

依偎在戚睿涵身边的白诗悦,穿着一身樱草色绣折枝玉兰的衣裙,容颜娇美。她听着众人的分析,纤长的手指轻轻绞着帕子,闻言柔声道:“菲含说的是理,但苑姐虑的也是情。这官场上的事,真真假假,虚虚实实,有时候光讲道理是行不通的。我只盼这米大人能像睿涵说的,守住本心,莫要被表象迷惑,平平安安地回来,把青州的实情查个水落石出,也好让朝廷早日赈济灾民。”

一直安静聆听的董小倩,此时才缓缓开口。她穿着藕荷色杭绸褙子,气质温婉如水,声音带着江南水乡特有的糯软,却字字清晰,如珠落玉盘:“清者自清,浊者自浊。然浊水之下,往往暗流汹涌。米大人年轻气盛,怀揣着一腔忠君爱民的热血,恐难识破那等浸淫官场数十年的老狐狸的全部手段。卫曼福既能从低谷爬起,必有其过人之处,或善于隐忍,或工于心计。我等在此猜测、担忧,终究是隔岸观火,无济于事。如今,唯有静待青州的消息,盼能早日云开雾散。”

众人的讨论暂时告一段落,亭内陷入短暂的沉默。只有风吹过柳梢的沙沙声,和远处隐约传来的市井喧嚣。他们的目光,却都不约而同地投向了东南方向,仿佛能穿透这京城繁华的屋宇楼阁,越过千山万水,看到那座正被旱魃肆虐和重重疑云笼罩的青州城。那沉默之中,蕴含着无声的牵挂与隐忧。

与北京城的春和景明、柳絮纷飞截然不同,此时的青州府,仿佛被天地遗弃。烈日当空,炙烤着干裂的大地,天空是一种病态的、毫无生气的灰蓝色,见不到一丝云彩。官道两旁,原本应是绿意盎然的田野,此刻只剩下大片大片龟裂的黄土,枯黄的禾苗无力地耷拉着,如同垂死的病人。风卷起地上的尘土,打着旋儿,带来一股泥土的腥燥和某种若有若无的腐败气息。

官道上,行人稀少,偶尔可见面黄肌瘦的灾民,拖着沉重的步伐,眼神空洞麻木地望着偶尔经过的车马。他们衣衫褴褛,有的甚至衣不蔽体,裸露的皮肤在烈日下呈现出不健康的黑红色。几个孩子蜷缩在路边的土坡下,脑袋显得格外大,眼睛凹陷,肋骨根根可数,如同饥饿的雏鸟。就连守城的兵丁,也大多穿着打满补丁的号衣,瘦骨嶙峋,持着长矛倚在城墙根下的阴影里,眼神涣散,显得有气无力,仿佛也被这无情的旱灾抽走了所有的精气神。

一辆装饰朴素的马车,在数名护卫的簇拥下,风尘仆仆地驶近青州城门。马车颠簸得厉害,车轮碾过路面,发出枯燥的辘辘声。车厢内,年轻钦差米桂琦正襟危坐,但紧抿的嘴唇和微微苍白的脸色,透露着他的不适。腰背处传来阵阵隐痛,那是上次在兖州查案时,被狗急跳墙的赵在武私自动刑留下的旧伤。虽经调养,但连日奔波劳累,加上马车颠簸,此刻那旧伤如同苏醒的毒蛇,开始噬咬他的筋骨。他强忍着那股钻心的酸痛,伸手掀开车帘一角,仔细观察着城内的景象。

青州城内,更是一片萧条。街道两旁的商铺大多关门歇业,门板上落着厚厚的灰尘。仅有的几家开着的店铺,也是门可罗雀。行人面色菜黄,步履匆匆,眼神中带着警惕与惶然。偶尔有卖儿鬻女的,头上插着草标,跪在街角,眼神空洞,连哭泣的力气似乎都已失去。所见情形,比朝廷奏报中描述的“旱情严峻,民有菜色”更为触目惊心,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绝望的气息。

知府卫曼福率领州衙一众属官,早已在略显破败的府衙前等候。他依旧穿着那身半旧不新的青色官袍,洗得有些发白,下摆处甚至能看到细微的磨损痕迹。最引人注目的,是他脚踝处那副醒目的铁镣,随着他的步伐,发出沉闷的“哐啷”声,摩擦着地面,在这寂静压抑的府衙前显得格外刺耳。他看到钦差车驾,立刻迎上前来,面容沉痛中带着几分憔悴,对着刚下车的米桂琦深深一揖,几乎要将腰弯到地上:“钦差大人一路辛苦,远道而来,下官未能远迎,还请大人恕罪。下官无能,致使青州百姓受此百年不遇之大灾,生灵涂炭,更劳陛下挂心,遣大人亲临督察,下官…下官实在是惭愧万分,无地自容。”他的声音沙哑,带着一丝哽咽,听起来情真意切。

米桂琦忍着腰痛,虚扶一下,语气尽量平和:“卫知府不必多礼,更不必过于自责。天行有常,非人力可逆。灾情如火,本官奉旨而来,是为查明实情,协助赈济,共度时艰。往后诸多事务,还需卫知府及诸位同僚鼎力相助。”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扫过卫曼福脚上的镣铐,那沉重的铁环与磨损的官靴形成鲜明对比,心中不免又是一叹。能时刻以此自省,提醒自己曾犯的过错,这份决心,倒也不易。只是…这镣铐是否太过刻意了些?这个念头在他脑中一闪而过,旋即被对方那沉痛的表情和眼前严峻的灾情所掩盖。

接风宴设在府衙的偏厅,果真如卫曼福此前所奏报和外界传闻的那样,皆是粗茶淡饭。一张八仙桌上,摆着几样清炒的时蔬,看起来油水很少;一盆汤,清澈见底,只飘着几点零星的菜叶;主食则是掺着明显麸皮的糙米饭,颗粒粗糙,色泽暗淡。卫曼福面有愧色,搓着手道:“委屈大人了。府库早已空虚,赈济灾民尚且捉襟见肘,下官也只能以此粗陋之物待客,实在是…汗颜无比,还望大人海涵。”

米桂琦神色不变,反而主动拿起一个粗粮饼,掰开一块,放入口中慢慢咀嚼。饼子很硬,带着麸皮的粗糙感和一丝淡淡的霉味,他艰难咽下,随即摆摆手,正色道:“卫知府何出此言?如此甚好,正合我意。如今青州百姓食不果腹,嗷嗷待哺,我等朝廷命官若在此锦衣玉食,觥筹交错,成何体统?岂不让天下人耻笑,寒了百姓之心?”他对卫曼福这番“表面功夫”至少是满意的,这符合一个清廉官员应有的做派。

用罢这顿简单的、甚至有些难以下咽的饭食,卫曼福便主动提出陪同米桂琦即刻视察城内灾情。他似乎急于向钦差展示青州面临的困境和他本人的勤勉。他们一行人首先来到了城内一处较大的灾民聚集点——原本是城隍庙前的空地,如今搭满了歪歪扭扭的窝棚,由破席、烂木和茅草拼凑而成,勉强遮阳,却难避风雨。空气中混杂着汗臭、污物和草药的气味,令人作呕。许多灾民或坐或卧,眼神呆滞,看到官服到来,也只是麻木地抬了抬眼皮,连起身的力气都匮乏。几个面黄肌瘦的孩子睁着大眼睛,好奇地望着这群“贵人”。

卫曼福一路介绍,语气沉重,对聚集在此的灾民大致数目、每日施粥的次数与数量、药材短缺的具体情况、乃至病患的人数与主要病症,似乎都了如指掌,应对清晰,数据详实。他甚至还指着几个蜷缩在角落的老弱,向米桂琦解释他们来自哪个乡镇,家里情况如何,显得十分关切。米桂琦仔细听着,不时询问几句,卫曼福皆能对答如流。

随后,他们行至一处较为宽敞、人流稍多的街口。这里,卫曼福早已命人搭起了一个简陋的木台,并召集了城中尚未逃离的几位颇有家资的富户。卫曼福步履沉重地登上木台,那脚镣声在相对安静的街口显得格外清晰。他环视台下寥寥无几的民众和那几位穿着绸缎、但面色也不甚好看的富户,清了清沙哑的嗓子,声音带着一种透支般的疲惫,却又充满了恳切:

“诸位乡绅父老!青州,乃我等桑梓之地,祖辈坟茔所在,血脉相连!如今遭此百年不遇之大难,百姓流离,饿殍遍野,守城将士亦饥肠辘辘,难持戈矛。卫某深知,连月灾荒,诸位家业亦受波及,营生艰难。”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更加沉痛,“然,覆巢之下,岂有完卵?若青州城破,流民四起,烽烟遍地,诸位纵有万贯家财,又岂能安守?卫某在此,非以知府之身份命令,而是以同乡之谊,以青州子弟之名,恳请诸位!看在同乡之谊,看在朝廷法度,更看在自身身家性命之上,慷慨解囊,助青州,助这满城百姓,渡过此次难关!”说着,他竟对着台下那几位富户,以及周围聚拢过来的零星百姓,深深地、长时间地躬身长揖不起。

那几位富户似乎早已被说服,或是迫于形势,或是真有几分乡谊,见状纷纷上前,拱手表态,声音一个比一个高:

“府台大人言重了。保境安民,我等责无旁贷。我张记布行,捐白银一万两,用于购粮赈灾!”

“我李记粮行,也捐一万两。虽库中存粮无几,但愿倾尽所有!”

“我王家药铺,捐八千两,外加库存治疗风寒、腹泻之药材若干,即刻便可送至粥厂!”

“我梁某人也捐八千两,愿与青州共存亡!”

场面一时颇为“感人”,几个围观的百姓甚至开始低声啜泣,口中念叨着“青天老爷”、“活菩萨”。卫曼福这才直起身,眼眶微微发红,不断向那些富户作揖感谢,声音哽咽:“多谢,多谢诸位高义。青州百姓,必不忘诸位今日活命之恩。本官代全城军民,拜谢诸位!”

米桂琦在一旁静静看着。卫曼福这番表演,情真意切,逻辑清晰,既点明了利害关系(覆巢无完卵),又激发了乡土情谊,手段确实老辣。看到富户们“踊跃”捐款,看到卫曼福那微红的眼眶和诚挚的感谢,米桂琦心中对他的观感又好了几分。或许,此人虽曾犯错,但确已洗心革面,有心为民做事,而且能力不俗。青州灾情虽重,若有这般尽心竭力的知府,又有士绅支持,或许真能挺过去。

然而,也许是连日奔波劳累积累的疲惫骤然袭来,也许是方才吃下的粗硬饼食确实不太好消化,在体内引起了不适,更主要的是,上次刑伤留下的隐患,在这站久之后,被情绪稍稍放松的间隙,猛地发难。米桂琦正凝神观察着这“感人”的募捐场面,腰间猛地一阵剧痛袭来,仿佛有一根烧红的铁钎狠狠扎入了骨髓,又像是被人用力拧断了筋骨。那疼痛如此剧烈,让他眼前瞬间一黑,喉咙里不受控制地发出一声压抑的闷哼,脸色唰地变得惨白如纸,额头上、鼻尖上瞬间渗出细密冰冷的汗珠。他只觉得双腿一软,身形不受控制地晃了晃,眼看就要栽倒在地。

“大人!”身旁一直密切关注着他的助理鲁元浑和王茂祝反应极快,一左一右急忙抢上前,牢牢扶住了他几乎瘫软的身体。

卫曼福也立刻注意到了这边的异状,脸上那悲天悯人的表情瞬间转为真实的惊愕与关切,他快步从木台上下来,冲到米桂琦身边,满脸焦急:“米大人,您这是…怎么了?”他看清米桂琦惨白的脸色和满头的冷汗,立刻明白了七八分,“定是路途劳顿,引发了旧伤。快,快扶大人回府衙后宅歇息!”他当机立断,指挥着手下衙役帮忙搀扶,又对身边一个心腹衙役急声吩咐道,“快,骑马去,请西街的魏天南魏大夫。就说有京城来的贵人突发急症,旧伤复发,请他务必带上金针药材,速来诊治。快去!”

米桂琦被众人七手八脚地搀扶着,回到了卫曼福早已安排好的住所——府衙后身一处独立的小院落。院子不大,但打扫得干干净净,屋舍略显陈旧,陈设简单,一桌一椅一床,床上铺着干净的粗布被褥,倒也符合卫曼福一贯的“清廉”形象。他几乎是被半扶半抱地放到床上,只能无力地趴伏着。那剧痛如同潮水般阵阵涌来,一波强过一波,侵蚀着他的意志,让他意识都有些模糊,耳边只剩下自己粗重的喘息声和心脏咚咚的狂跳声。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一个世纪那么漫长,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一位须发皆白、面色红润、精神矍铄的老者,提着一个古旧的药箱,在卫曼福的亲自引领下快步走了进来。老者目光清亮,步履沉稳,正是卫曼福口中的青州名医魏天南。

魏天南也不多言,只是对屋内众人微微颔首,便径直走到床前。他先净了手,然后示意鲁元浑等人帮忙,轻轻解开米桂琦的腰带,撩起后襟,露出腰背部位。只见那旧伤处肌肤颜色略显深暗,甚至微微有些凹陷。魏天南伸出布满老茧却稳定的手指,在米桂琦腰背几处穴位和旧伤周围仔细按压、捻动,时而询问痛感的具体位置和性质。他的手法娴熟而轻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专业。

诊断片刻后,他沉声道:“大人此乃陈年瘀血阻滞经脉,未曾彻底化散,加之连日劳累,风寒邪气乘虚侵袭经络,以致气血不通,不通则痛。幸未伤及肝肾根本,骨骼亦无大碍。待老朽为大人行针疏导,通经活络,再辅以活血化瘀、散寒止痛的药石外敷内服,可缓其剧痛。”

说罢,魏天南打开药箱,取出一排长短不一的银针,在灯焰上仔细燎过消毒。他凝神静气,手法精准而迅捷,将一根根银针依次刺入米桂琦腰背部的肾俞、命门、腰阳关等要穴。起初是尖锐的刺痛,但随着魏天南手指轻捻,缓缓提插,一股温热的气流开始随着银针的转动在米桂琦体内滋生、流转,仿佛冰封的河面被春风化开。那温热的气流所到之处,原本僵直痉挛、剧痛无比的肌肉筋膜渐渐松弛、舒展开来,那股钻心的疼痛感显着减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酸胀和微微的麻痹感。米桂琦紧咬的牙关终于松开,长长地、无声地舒了一口气。

行针约莫半个时辰,魏天南才将银针一一取出。他又从药箱里取出几贴膏药,在灯上略微烤化,贴于米桂琦的伤处,膏药散发着浓烈的草药气味。接着,他走到桌边,提笔蘸墨,写下一张药方,递给鲁元浑:“按此方抓药,三碗水煎成一碗,早晚各一次,连服七日。切记,服药期间,需静养,避风寒,忌食生冷油腻。”

米桂琦感觉身体轻松了大半,虽然仍有些虚弱乏力,但那股几乎要将他撕裂的剧痛已然消退。他挣扎着想要起身道谢,声音带着劫后余生般的虚弱:“魏大夫真乃神医也。针下病除,多谢救命之恩。”

魏天南收拾着药箱,谦逊地摆摆手:“大人过奖,老朽不过是尽医者本分,因势利导而已。大人年轻,底子好,方能见效如此之快。只是这陈年旧伤,最忌反复。日后还需仔细调养,切忌过度劳累,尤其注意腰腹保暖,莫再受寒湿侵袭。”

这时,卫曼福从外面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一个小巧的锦盒,脸上带着如释重负的、真诚的笑容:“看到大人面色转好,下官这悬着的心才算放下一半。魏大夫是我青州第一妙手,尤其擅长金针渡穴,治疗这等旧日痼疾,有他出手,必无大碍。”他将那锦盒轻轻放在米桂琦的床头,“这里是一些应对急痛的丸散,名为‘舒筋定痛散’,是魏大夫根据古方,精选地道药材精心配制的,药性温和却见效颇快。大人随身带着,若路途之上,或办公之时再感不适,可取一丸,以温水送服,能暂缓疼痛,支撑一时。”

米桂琦看着那做工精致的锦盒,心中涌起一股真实的感激。人在病痛脆弱之时,最易被这种细致的关怀打动。但他立刻想起了自己的身份,想起了钦差的职责和原则,想起了临行前陛下和父亲的叮嘱——官场险恶,步步惊心,切勿因小利而失大节。他挣扎着,在鲁元浑的搀扶下坐起身,虽然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已恢复了清明与坚定。他正色道:“卫知府,魏大夫,二位盛情,本官心领,感激不尽。然,本官身为钦差,代天巡狩,职责所在,一言一行皆需谨守朝廷法度,绝不能平白收受地方官员及所属赠物,此例一开,后患无穷。魏大夫今日诊金、药费,理应由本官支付,按市价结算,分文不可少。”说着,他便示意王茂祝去取他的随身盘缠。

魏天南闻言,连忙摆手,面露难色:“大人,这…这如何使得?老夫…”

卫曼福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微妙表情,但那表情瞬间便被更深的敬佩所取代,他笑道:“大人清廉自守,严于律己,下官敬佩。实在是令我等待地方官汗颜。既然如此,下官也不便强求,以免玷污大人清名。只是这‘舒筋定痛散’,确是为大人病情所备,乃应急之物。若大人坚持不受,下官心中难安。若大人坚持要付,不若…就按这些药材的成本价结算如何?也让魏大夫不至于太过为难,也好让大人用得安心,不致因小失大,耽误了病情和公务。”

米桂琦闻言,沉吟片刻。他看了看脸色诚恳的卫曼福,又看了看一旁有些局促的魏天南,觉得此法倒也两全。既坚持了原则,又不至于显得不近人情,耽误了病情也确实影响查案。他便点了点头:“既如此,便依卫知府之言。”随即让王茂祝按照市价,甚至刻意比市价略高一些,将今日的诊金和药钱(包括那盒“舒筋定痛散”的成本费)一并付与了魏天南。魏大夫推辞不过,见卫曼福微微颔首,最终只好收下,连声道谢。

米桂琦这才觉得心中一块石头落地,坦然地将那个锦盒收好,放入随身行囊之中。又休息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感觉身体气力恢复了不少,虽腰背仍有些酸软,但已无大碍,米桂琦便起身,婉拒了卫曼福留他在府衙歇息的提议,在鲁、王二人的陪同下,坚持返回了城内的官方驿馆。他需要在一个相对独立的环境里,仔细梳理今日的所见所闻,思考下一步的调查方向。卫曼福表现得太完美了,完美得几乎让人挑不出毛病,但这本身,是否就是一种不寻常?

送走米桂琦后,卫曼福脸上的笑容如同退潮般迅速收敛,恢复了平日里的沉静,只是那沉静之下,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凝重。他并未回后宅,而是径直来到了府衙深处的书房。书房内只点着一盏昏黄的油灯,光线跳跃,将他的影子拉得长长地投在墙壁上,随着灯火微微晃动。

青州同知商征贸早已在此等候多时,脸上带着难以掩饰的焦灼与不安,在书房内来回踱步。听到脚步声,他立刻迎上前,压低了声音,语气急促:“府尊,这米桂琦,”他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看来真是块难啃的骨头,油盐不进啊。钱、色、古玩字画,兖州赵在武用过的那些法子,对他似乎都毫无效果,碰了一鼻子灰。这次我们精心安排的富户捐款,场面做得十足,他虽未明确反对,却也未见多么热络嘉许,只是冷眼旁观。方才连魏大夫的几丸药,他都坚持要付钱,分文不欠…这…这简直像是铁板一块,毫无破绽可寻。我们接下来该如何是好?赈灾的窟窿…”

卫曼福没有立刻回答,他缓步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隙。窗外,夜色如墨,浓郁得化不开。旱风依旧在呜咽着,吹动着窗外几丛半枯的竹子,发出沙沙的声响,如同无数细小的爪子在挠刮着人的心。冰凉的夜风灌入,带来一丝泥土的腥气,却吹不散书房内沉闷压抑的气氛。他就那样静静地站着,望着窗外无边的黑暗,沉默了良久。商征贸站在他身后,不敢再出声,只能听到自己略显粗重的呼吸声和窗外风的呜咽。

油灯的光芒将他半边脸映照得明暗不定,那脚镣在阴影中偶尔相碰,发出极其细微的、清脆的金属撞击声,在这寂静的书房里显得格外清晰。

“是人,就有癖好。”他终于开口,声音低沉而缓慢,带着一种洞悉世情百态的冷峭与疲惫,仿佛不是在回答商征贸,而是在陈述一条亘古不变的真理,“圣贤亦不能免俗。孔圣人好礼乐,孟夫子善养气,皆有所好。所谓无欲则刚,世上真有几人能做到?”他缓缓转过身,目光在昏暗跳动的灯光下显得幽深难测,如同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找不到突破口,不是因为他没有弱点,而是因为我们…还没能触碰到他心坎里最柔软、或者最渴望、最执着的那一处。”

他顿了顿,嘴角勾起一丝极其细微的、难以察觉的弧度。那弧度里没有丝毫温度,只有冰冷的、如同老猎手般的耐心与算计。

“继续看,继续等。是人,总会露出痕迹的。他年轻,有抱负,想做事,这就是机会。他伤未愈,这就是弱点。一次试探不够,就两次。一种方法不行,就换一种。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几乎融入了窗外的风声里,“吩咐下去,一切按计划进行,对钦差大人的起居照料要‘无微不至’,但不可过分,要恰到好处。他想要看什么,就让他看,只是…要让他看到我们想让他看到的。”

商征贸似懂非懂,但见卫曼福如此镇定,心中稍安,连忙躬身:“是,府尊,下官明白,这就去安排。”

卫曼福不再说话,只是重新将目光投向窗外。夜色更加深沉了,仿佛一头蛰伏的巨兽,将整个青州城都吞入了腹中。只有风声依旧,时紧时慢,如同这乱世低回的叹息,又像是某种不祥的预兆,在黑暗中缓缓蔓延。这漫漫长夜,似乎,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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