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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宫深处的暖阁,仿佛一个与世隔绝的温暖茧房。地龙烧得极旺,滚热的地气透过金砖缝隙袅袅蒸腾,将初春残留的最后一丝料峭彻底阻隔在厚重的宫墙之外。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龙涎香与银霜炭燃烧后特有的洁净气息,然而,这足以让任何人慵懒欲睡的暖意,却丝毫未能化解大顺皇帝李自成眉宇间凝结的那片沉重阴霾。

他独自坐在宽大的紫檀木书案后,身形在跳跃的烛光下显得愈发挺拔,却也透出一种难以言喻的孤寂。书案之上,赫然摆放着那个由海晏伯米喇印匆匆呈上的木箱。箱盖已然敞开,如同一个无声张开的口,暴露着内里的秘密。几本崭新的线装书整齐地码放在一侧,封面是常见的靛蓝色,标题寻常,但它们此刻的存在,却显得格外突兀而刻意。

更引人注目的,是书籍下方那个沉甸甸的青色布袋。袋口未曾扎紧,松散地敞开着,露出一沓沓印制精良、面额巨大的银票。千两黄金,万两白银,这些冰冷的数字此刻化为实物,在数盏宫灯与烛台的共同映照下,泛出一种坚硬而诱人的金属光泽,仿佛无数只冷漠的眼睛,嘲弄地盯着御座上的君王。

米喇印与夫人马氏,此刻正跪在下方冰凉的金砖地面上。米喇印的额头紧紧贴着地面,官帽搁置一旁,花白的发丝在烛光下微微颤动。他的声音,带着一种极力压抑却仍不可避免的沙哑与颤抖,在空旷的暖阁中回荡:“陛下,犬子桂琦,虽年少识浅,未经太多世事磨砺,然臣敢以性命担保,其秉性纯良,自幼熟读圣贤之书,断不敢行此欺君罔上、贪墨受贿之大逆不道之事。此等行径,无异于自毁长城,更是对陛下天恩的莫大亵渎。臣与内子深信不疑,此必是兖州地方那帮蠹虫,因赈灾之事恐东窗事发,故而联手构陷之举。望陛下天眼如炬,明察秋毫,还犬子一个清白!”他的话语字字泣血,充满了为人父者的焦灼与坚信。身旁的马夫人早已泪湿衣襟,虽未敢放声,但那低低的啜泣与连连叩首称是的动作,更添了几分悲戚与无助。

李自成的手指,无意识地在光滑的案面上轻轻敲击着,发出规律而沉闷的嗒嗒声。他的目光,如同盘旋的鹰隼,在那些刺眼的银票与下方跪伏的米喇印夫妇之间来回逡巡。米桂琦,这个他亲自擢拔的年轻官员,因其在朝堂之上展现出的锐气与敢于直言的风骨,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派他去兖州,处理那棘手的赈灾案,本意是历练,亦是寄予厚望,希望这柄新磨的利剑能斩开地方积弊的乱麻。可如今,这箱突如其来的“赃银”,以及那份看似确凿的“人证”口供,就像一盆带着冰碴的冷水,毫不留情地浇在了他心头那簇刚刚燃起的信任之火上,火焰摇曳,发出嗤嗤的濒危声响。他内心深处半信半疑,理智告诉他,以米桂琦平日表现出的心性,不似如此短视愚蠢、自毁前程之人;然而,眼前这白纸黑字的银票,以及那个名叫顾秀品的商人言之凿凿的指认,又像铁铸的枷锁,沉甸甸地摆在那里,由不得他完全忽视。

暖阁内静得可怕,只有烛火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以及马夫人极力压抑的抽噎。良久,李自成终于缓缓开口,声音平稳,听不出丝毫喜怒,仿佛深潭之水:“海晏伯,且起身说话。”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依旧伏地的两人,“此事关系朝廷法度,牵连钦差声誉,更关乎兖州万千灾民的生计,朕不会偏听偏信任何一方。若桂琦果真清白,蒙受不白之冤,朕自会还他一个公道,严惩构陷之徒;若他……”他话锋在此微妙地一顿,没有将那个最坏的可能性说出口,转而提高了声调,对侍立在暖阁门外的内侍下令,“传大理寺少卿邓林铮即刻觐见。”

邓林铮应召而来得很快。他是一名面容严肃、法令纹如刀刻般深刻的中年官员,步履沉稳,目光锐利,官袍一丝不苟,周身散发着一种常年与刑名案卷打交道而形成的冷峻气息。他是朝中有名的干吏,以办案严谨、不徇私情着称。李自成将兖州之事,包括米桂琦被指控受贿、米喇印呈送“赃银”以及顾秀品的证词,向他简要说明,最后沉声道:“邓卿,朕命你即刻挑选得力人手,前往兖州,详查此案。重点核实富商顾秀品的供词真伪,以及米桂琦在兖州期间的一切行止,接触何人,办理何事,务必巨细无遗,查明真相,速速回禀。”

邓林铮面无波澜,只是深深一躬,声音斩钉截铁:“臣,遵旨。必当竭尽全力,厘清事实,不负陛下所托。”言罢,便干脆利落地转身退下,脚步声迅速消失在殿外的长廊尽头。

待邓林铮离去,暖阁内再次陷入沉寂。李自成沉吟片刻,手指摩挲着温润的玉石镇纸,目光转向一直侍立在一旁,默不作声的戚睿涵。“睿涵,”他唤道,语气中透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与探寻,“此事颇为蹊跷,朕心实难安稳。银票在此,指认有人,看似证据确凿,然朕总觉得其中另有隐情。你随朕微服一行,亲赴兖州看个究竟。你用你那……与众不同的眼光,帮朕看看,这兖州城的水,到底有多深。”李自成深知戚睿涵来自异世,思维方式和观察角度往往独到,能见常人所未见。

戚睿涵心中早已波澜起伏。他与米桂琦交往虽不算深厚,但几次接触,观其言行举止,那份属于年轻人的理想与锋芒,以及对实务的认真态度,都让他觉得此人绝非贪墨枉法之辈。此刻听闻皇帝欲亲赴险地,他立刻收敛心神,躬身行礼,语气坚定:“臣遵旨。定当护佑陛下周全,并竭尽所能,助陛下洞察秋毫。”

兖州城,这座昔日的运河枢纽,南北漕运要冲,本该在初春时节焕发生机,此刻却被一股无形而沉重的压抑气氛笼罩着。城墙高大,却略显斑驳,护城河水浑浊迟缓。虽已开春,但城门外大片大片的灾民棚户区依旧顽强而刺目地蔓延着,低矮的窝棚如同溃烂的伤疤,紧贴着城市的肌体。空气中弥漫着复杂的气味——炊烟的呛人、污水的腥臊、以及若有若无的、属于贫穷与绝望的颓败气息。偶尔有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灾民在官兵的驱赶下,麻木地移动着,眼神空洞,仿佛失去了所有希望。

李自成与戚睿涵一行人,扮作一支来自京城的寻常商队,车马简朴,扈从精锐皆作护卫打扮,悄无声息地混入了兖州城,并未惊动任何地方官府。入城所见,街道虽还算整洁,但行人大多面带菜色,商铺也多显冷清,偶尔有粮店开门,门口便排起长龙,由手持棍棒的衙役或家丁模样的壮汉维持秩序,气氛紧张。这与运河码头上依稀可见的、装载着丝绸瓷器的商船形成了一种诡异的对比。

在邓林铮临时设立于原兖州府衙旁的一处僻静公廨内,气氛凝重得几乎能滴出水来。李自成端坐于临时布置的主位之上,虽身着寻常锦袍,但久居人上的威仪自然流露。戚睿涵静立其侧,目光沉静地扫视着堂内的一切。邓林铮则在下首躬身肃立,低声汇报着他抵达兖州后初步了解到的情况——主要是赵在武等人对米桂琦的指控,以及顾秀品的证词,至于米桂琦方面的辩解,他似乎更倾向于等待证据。

很快,涉案的一干人等被衙役依次带了上来。兖州知府赵在武、同知喻兴伟、通判毕颙,以及峄县县令封博能、县丞郝安夫,还有那个关键人物,富商顾秀品。几人鱼贯而入,跪倒在地,口称“万岁”,声音参差不齐,带着显而易见的惶恐。他们的眼神低垂,不敢直视圣颜,但眼角的余光却不由自主地相互瞟动,闪烁着不安、狡黠以及一种孤注一掷的狠厉。

李自成没有多余的寒暄,直接指向放置在堂前醒目位置的那个木箱,以及箱中暴露无遗的银票,目光锐利如鹰隼,缓缓扫过下方跪伏的众人,声音不高,却带着千钧之力,压得人喘不过气:“朕今日亲临兖州,不为别的,只问一事。这些银钱,究竟是何人授意,以送书为名,送往京城海晏伯府的?尔等需从实招来,若有半句虚言,欺君之罪,尔等当知后果。”

赵在武像是被这突如其来的问题击中了要害,身体猛地一颤,随即率先重重叩头,再抬起脸时,竟已是老泪纵横,声音带着浓重的哭腔,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陛下明鉴,陛下明鉴啊。米钦差……米钦差年少气盛,奉旨抵达兖州后,见灾情严重,便不分青红皂白,严厉责备我等办事不力,言语之间……言语之间多有威胁暗示,说我等赈灾迟缓,有负圣恩,要……要参劾我等,革职查办……陛下,我等实在是无奈啊。为了身家性命,为了阖家老小,这才……这才不得不倾尽所有,甚至变卖家产,东拼西凑,才勉强凑出这些银钱,由毕颙通判寻了相熟的、为人可靠的顾商人,托词是送些家乡书籍以慰米钦差思乡之情,实则是……实则是向米钦差行贿,以求其高抬贵手,宽宥我等失职之罪啊!”他一边说,一边用袖口用力擦拭着眼角,试图挤出更多的泪水,模样看起来凄惨无比。

喻兴伟立刻接口,他的声音略显尖细,带着一种阴柔的煽动性:“是啊,陛下。米钦差急于在陛下面前立功,想要做出政绩,这我等也能理解。可他……他也不能因此就罔顾事实,逼迫我等行此非法之事啊。我等皆是读圣贤书出身,岂不知廉耻?实在是被逼得走投无路了……”他摇头叹息,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

毕颙则显得更为“耿直”一些,他挺直了些腰板,信誓旦旦地补充道:“陛下,顾秀品乃是微臣旧识,在兖州经商多年,向来信誉卓着,绝非信口开河之人。正是米钦差亲口向他索要贿赂,并指定了数额,他才不得已,硬着头皮接下这桩差事。顾秀品,陛下在此,你还不快快将从实情禀明陛下!”

压力瞬间来到了顾秀品身上。这个肥胖的商人跪在地上,像一团颤抖的软肉,汗水不断从额角滚落,浸湿了衣领。他偷偷抬起眼皮,飞快地瞟了一眼端坐上方面无表情的李自成,又瞥了一眼旁边神色莫测的戚睿涵,立刻像被烫到一般迅速低下头去,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响,按照事先不知演练了多少遍的供词,结结巴巴地颤声道:“回……回禀陛下,草民……草民顾秀品,确……确实受米大人之托,将那箱……那箱‘书籍’送至京城海晏伯府上。米大人当时……当时还说……此事若成,办得稳妥,日后……日后他在陛下面前美言,必有厚报……”他说话时,手指紧紧攥着官袍的下摆,指节因用力而泛白,眼神始终游移不定,不敢与任何人对视,那副心虚胆怯的模样,与他“信誉卓着”的评价相去甚远。

就在这时,米桂琦被两名衙役带了上来。他依旧穿着那身代表钦差身份的绯色官袍,但袍服已显得有些褶皱,失去了往日的光鲜。他的脸色苍白,嘴唇干裂,眼中布满了纵横的血丝,显然这几日身心俱疲。然而,他的脊梁却挺得笔直,如同风雪中不屈的青松。甫一上堂,听到赵在武等人这番颠倒黑白的指控,尤其是顾秀品那漏洞百出的指认,他气得浑身剧烈发抖,胸膛剧烈起伏,猛地抬起头,目光如电,直射向赵在武等人,嘶声力辩,声音因激动而沙哑:“陛下,他们这是信口雌黄,血口喷人!臣自抵达兖州之日起,夙兴夜寐,一心核查账目,走访灾民,从未向任何人索要过一分一毫。这顾秀品,臣根本不认识他,连面都未曾见过一次。此皆赵在武、喻兴伟、毕颙等人,贪墨赈灾粮款,中饱私囊,恐臣查实其罪证,事情败露,故而联手设下此毒计,栽赃陷害于臣,意图混淆圣听,阻挠清查!陛下,兖州数十万灾民嗷嗷待哺,他们却在此玩弄权术,构陷忠良,其心可诛啊!”

“栽赃?”赵在武像是被踩到了尾巴,猛地抬起头,脸上瞬间换上了一副悲愤交加、深受侮辱的表情,“米钦差,事到如今,人赃并获,证据确凿,你还要在此狡辩吗?若非你主动索贿,威逼利诱,我等何必倾尽家财,行此险着?这对我等又有何好处!”他仿佛受了莫大的冤屈,声音都带着颤音。

喻兴伟在一旁阴恻恻地补充,话语如同毒蛇吐信:“米钦差,你年轻气盛,想要急于求成,在陛下面前展现能力,这我等并非不能理解。可你也不能因此就罔顾兖州实际情况,一味求全责备,甚至以此为由,逼迫我等行贿,以满足你一己之私欲啊!你这岂不是要将我等逼上绝路?”

双方各执一词,唇枪舌剑,公堂之上顿时吵成一团,如同喧嚣的市集。一方声泪俱下,控诉胁迫;一方愤慨激昂,力陈冤屈。李自成端坐其上,眉头越锁越紧,看着下方这些平日里道貌岸然、此刻却如同市井泼妇般互相攻讦、斯文扫地的地方大员,心中涌起一阵强烈的烦恶与无力感。他猛地抓起手边的惊堂木,并非重重拍下,只是轻轻一顿,发出一声不算响亮却异常清晰的“嗒”声。这声音仿佛带有某种魔力,让堂下所有的争吵瞬间戛然而止,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他的身上。

“邓林铮。”李自成的声音如同结了冰,不带丝毫温度,“将毕颙、封博能、郝安夫、顾秀品四人,带下去,分开拘押,严加审问。朕要看看,他们的供词,在不同的屋子里,面对不同的审问官,是否还能如此严丝合缝,滴水不漏!”

“臣,遵旨!”邓林铮毫无迟疑,躬身领命,脸上依旧是那副万年不变的严肃表情。他挥了挥手,几名如狼似虎的衙役上前,毫不客气地将面色瞬间变得惨白的毕颙、封博能、郝安夫以及几乎瘫软在地的顾秀品,连拖带拽地押离了公堂。

公廨内暂时恢复了令人窒息的宁静。只剩下几人粗重不一的喘息声,以及角落兽耳铜炉中炭火偶尔爆开的细微噼啪声。李自成深邃的目光落在米桂琦身上,带着审视,带着探究,更带着一丝帝王的威严与难以言表的复杂情绪:“米桂琦,他们所言,你可都听到了。你,还有何话说?”

米桂琦重重地将额头磕在冰冷坚硬的金砖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再次抬起时,额上已是一片红痕。他的眼中燃烧着不屈的火焰,那火焰纯净而炽热,与他憔悴的面容形成鲜明对比:“陛下,臣别无他言,唯有‘冤枉’二字,可表臣心!臣之心,天地可鉴,日月可昭!请陛下务必查明真相,揪出幕后黑手,严惩这群国之蛀虫,还兖州数十万受苦百姓一个应有的公道,也……也还臣一个清白之身!”他的声音因为极度的激动与连日的压力而沙哑不堪,却带着一种绝望般的坚持,每一个字都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时间在压抑得令人喘不过气的等待中,一点点缓慢地流逝。窗棂外透过的天光,由明亮的午後逐渐转向昏黄的暮色。戚睿涵始终静立在李自成身侧,如同一个沉默的影子,但他的大脑却在飞速运转,目光锐利地观察着堂下剩余的赵在武和喻兴伟。这两人在毕颙等人被带下去后,表面上强作镇定,甚至努力挺直腰板,以示无愧于心,但他们微微颤抖、无处安放的手指,额角细密的、不断渗出的汗珠,以及偶尔飞快交换的、充满了惊疑不定与相互试探的眼神,都清晰地透露出他们内心的紧张与恐慌,远不像他们表现出来的那般底气十足。

戚睿涵心中的疑窦如同雪球般越滚越大。若真是米桂琦主动索贿,赵在武等人作为被动行贿方,即便出于恐惧而为之,又何至于如此大动干戈,不惜冒险栽赃钦差?这更像是一场精心策划的、有组织的、针对朝廷清查行动的反扑与灭口。他们如此铁板一块,甚至连关键的商人顾秀品都能牢牢控制,其背后所牵扯的利益网络,恐怕远比表面看到的要深广得多。他想起了穿越前在史书中读到的各种官场倾轧、贪腐窝案,眼前的景象,与那些记载何其相似。

不知过了多久,邓林铮终于再次回到了公堂。他的脸色比离去时更加凝重阴沉,如同暴风雨来临前的天空。官袍的袍角下摆,不可避免地沾染上了几点暗红色的、已然干涸的血迹,像几朵诡异的梅花,绽放在深色的布料上,无声地诉说着方才刑讯的残酷。

他步履沉稳地走到李自成面前,躬身,压低了声音禀报,确保只有近前的李自成和戚睿涵能听清:“陛下,四人均已分开动了大刑,皮开肉绽,几度昏厥。”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但……即便到了如此地步,四人的供词……依旧坚如磐石,口径高度一致,皆一口咬定是受米桂琦胁迫,向其行贿,且米桂琦已然收受,并承诺予以关照。无论用何方法,皆不肯改口。”

李自成的心,随着邓林铮的每一个字,猛地往下沉,如同坠入了无底冰窟。动用大刑,皮开肉绽都不改口……这在以往他经历或听闻的案件中,实属罕见。难道……自己真的看走了眼?米桂琦那看似正直不阿的外表下,隐藏着一颗贪婪的心?年轻人的定力与原则,终究还是敌不过真金白银的巨大诱惑,在抵达地方,面对实实在在的权力与金钱的腐蚀时,迅速沦陷了?他的脸色不受控制地渐渐阴沉下来,看向米桂琦的目光中,那丝原本就摇摆不定的信任,开始急剧消退,被浓重的失望与帝王特有的猜疑所取代。证据,似乎越来越倾向于对米桂琦不利。

“米桂琦。”李自成的声音再次响起,这一次,带着愈发沉重的帝王威严,以及那一丝几乎无法掩饰的失望,“邓卿所禀,你可听清了?动用大刑亦不改口,你,还有何解释?”

米桂琦猛地抬起头,脸上已无半分血色,如同金纸,但他的眼中,那簇不屈的火焰却燃烧得更加炽烈,仿佛要将这公堂的虚伪与黑暗一同焚尽:“陛下!严刑拷打之下,何求不得?他们既然敢联手构陷于臣,自然早已料到会有刑讯一环,必然事先串通好了所有供词细节,深知一旦有人扛不住刑罚改口,所有人便是满门抄斩、株连九族之罪,故而只能咬紧牙关,死扛到底,此乃显而易见的道理。臣请陛下传召臣之随行助理、书记官鲁元浑上堂,他日夜跟随臣左右,可证明臣在兖州一切所为,绝无半点虚假!”

李自成目光微动,并未立刻表态,但略微颔首的动作示意了允许。很快,年轻的书记官鲁元浑被带了上来。他年纪不过三十出头,面容尚带稚气,身穿青色低级官袍,此刻见到堂上这等肃杀凝重的阵仗,尤其是端坐上方、不怒自威的皇帝,显得十分紧张,脸色发白,行礼时手指都在微微颤抖,但仪态依旧努力保持着官员应有的规矩与一丝不苟。

“鲁元浑,”李自成直接问道,目光如炬,审视着这个年轻人,“你随米钦差在兖州这些时日,可见他有何异常之举?可有私下收受他人财物,或与堂下这富商顾秀品等人,有过任何私下往来?”

鲁元浑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努力平复狂跳的心脏,让自己的声音尽可能显得平稳清晰:“回禀陛下,微臣鲁元浑,自随米大人离京之日起,至米大人被拘押前,几乎日夜不离左右,协助处理文书,记录行程。微臣可以性命担保,米大人绝无任何受贿之举,更不认识那顾秀品!”

他顿了顿,似乎在回忆具体细节,语速放缓但条理清晰:“抵达兖州第二天晚上,驿馆之中,确有一名叫潘秋烟的女子,自称是因故被妓家老鸨驱赶,无处容身,不知如何混过了驿馆守卫,强行闯入米大人房中,言辞暧昧,欲……欲与米大人同宿,以期庇护。米大人当即严词拒绝,并立刻唤来护卫,将其逐出驿馆,未曾有半分犹豫与滞留。此事当晚值守的驿丞与护卫皆可作证。”

他继续陈述,声音逐渐变得坚定:“次日傍晚,毕颙通判确实曾到访驿馆,并非公务,而是携了一幅据说是前朝古画《女史箴图》的摹本,言称是偶然所得,知米大人雅好书画,特来请教鉴赏。其言语间,多有暗示欲将此画赠予米大人之意。米大人非但未收,反而当场沉下脸来,斥责其行为不当,身为朝廷命官,当以公务为重,岂可沉溺于此等玩物丧志之事?后更下令,将此画交由微臣,于次日公开在城中寻一信誉尚可的当铺变卖,所得银钱,悉数购入粮食,在城西灾民聚集处设一粥棚,专用于赈济灾民。此事当时经手变卖的当铺掌柜、负责采购粮食的衙役,以及许多曾在那粥棚领取粥饭的兖州百姓,皆可作证。米大人若真有心贪墨,又何必行此变卖贿物、公之于众、用以赈灾之举?这于情于理,皆不合逻辑!”

鲁元浑的证词清晰明了,细节详实,尤其是变卖古画公开赈灾一事,时间、地点、人物、经过皆有据可查,与赵在武等人单方面的指控形成了鲜明的、有力的对抗。若米桂琦当真有心贪墨,悄悄收下那价值不菲的古画便是,何必多此一举,将其变卖并用以赈灾,这无异于自曝其短,绝非贪官所为。

李自成听完鲁元浑的陈述,久久沉默不语,指节轻轻敲击着扶手,陷入了更深的思索。堂下的赵在武和喻兴伟脸色明显变了变,相互交换了一个更加不安的眼神,喻兴伟嘴唇翕动,似乎想开口反驳或解释什么,但在李自成那沉凝如山的气势下,终究没敢出声。

此刻,被带下去用刑的毕颙、封博能、郝安夫、顾秀品四人,又被衙役们拖了回来。他们个个衣衫褴褛,血迹斑斑,行走艰难,脸上、手上可见明显的伤痕,显然受刑不轻。被粗暴地按倒在地时,几人发出压抑的痛苦呻吟。然而,当他们接触到李自成那深邃莫测的审视目光时,竟又挣扎着,用虚弱但异常一致的口吻,重复着之前的供词,咬死是向米桂琦行贿,并且米桂琦已经收受。

真相,仿佛被一层浓稠得化不开的迷雾牢牢笼罩。两边证词截然相反,一方有“确凿”的物证(银票)和看似统一的人证(顾秀品及众官员),另一方则提供了具体的行为事实和潜在的旁证链条(拒绝女色、变画赈灾)。李自成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疲惫与心力交瘁。这种官员之间的相互倾轧、罗织罪名、结党营私,是他自起事以来最为厌恶,却又在立国定鼎之后,不得不时常面对、甚至深陷其中的丑陋局面。帝王之术,在于权衡,在于判断,但有时,尤其是在证据相互矛盾时,判断变得异常艰难。

他的目光再次扫过脸色苍白却目光倔强如初的米桂琦,又掠过跪伏在地、伤痕累累却咬死不松口的毕颙等人,最终,落在了那箱依旧散发着冰冷光泽的银票上。目前看来,指向米桂琦受贿的证据链(银票实物、顾秀品指认、多名官员众口一词)似乎更为“完整”和“坚硬”,而鲁元浑的证词虽极具说服力,指向米桂琦的清白,但在缺乏直接推翻对方指控的铁证的情况下,仍显得有些“单薄”。作为皇帝,在无法立刻辨明真伪的情况下,他必须做出一个暂时稳住局面、以观后效的决定。

“邓林铮。”李自成终于做出了决断,声音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冷硬与果决,这冷硬之下,或许隐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无奈,“将米桂琦……拿下,剥去官服,暂押兖州大牢,严加看管,没有朕的手谕,任何人不得探视。此案,由你继续主持审讯,深挖细节,务必查个水落石出!”

“陛下——!”米桂琦猛地抬头,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与巨大的悲愤,那是一种信念几乎崩塌的绝望。他试图再说些什么,但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扼住,只能发出嘶哑的气音。

“臣遵旨。”邓林铮毫无感情地应道,一挥手,两名身材魁梧的衙役面无表情地上前,毫不客气地摘去了米桂琦头上的乌纱帽,粗暴地剥下了他那身代表身份与责任的绯色官袍,露出里面素色的中衣。随即,一左一右,架起他的胳膊,将他向公堂之外拖去。

“陛下,臣冤枉,兖州百姓还在受苦啊,陛下——!”米桂琦的呼喊声,带着无尽的冤屈与不甘,在空旷的公廨内回荡,渐渐微弱,最终彻底消失在走廊尽头的黑暗之中,只留下那一声声“天日昭昭”的余音,敲击在每个人的心头。

李自成揉了揉愈发胀痛的眉心,强压下心中翻涌的复杂情绪,对跪在地上、面色悲戚的鲁元浑道:“鲁元浑,米桂琦既已收押,清查赈灾粮款账目之事不可一日停滞。朕命你,暂代钦差随员之职,协助邓大人,继续清查兖州府及下属各县赈灾粮款账目,一应文书档案,皆需仔细核对,不得有误。”

“微臣……领旨。”鲁元浑跪地接旨,声音低沉而压抑,带着一种使命感与沉重感。

处理完这些,李自成站起身,不再看堂下神色各异的众人,对戚睿涵简单说道:“睿涵,此间事了,我们即刻回京。”

离开兖州城,踏上返京的官道。初春的北方原野,本该是万物复苏、充满生机的时节,但沿途所见的景象,却依旧带着灾后未能完全恢复的狼藉与萧条。大片大片的田地荒芜着,杂草丛生,偶尔能看到一些面黄肌瘦、衣衫破烂的百姓,在田间地头艰难地挖掘着野菜,或是佝偻着身躯,修理着在去岁寒冬与动荡中被损坏的农具、房屋。他们的眼神大多麻木,看不到多少对未来的期盼。车驾辘辘前行,卷起淡淡的尘土,车厢内,气氛沉默得近乎凝固。

李自成靠在铺着软垫的车厢壁上,闭着双眼,似乎是在养神,但微微蹙起的眉心和偶尔捻动佛珠的动作,泄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戚睿涵坐在他对面,目光望着窗外不断向后掠过的、略显凄凉的景象,脑海中却如同走马灯般,不断回放着公堂之上那一幕幕场景——米桂琦悲愤的眼神,鲁元浑坚定的证词,赵在武等人虚伪的表演,顾秀品颤抖的身躯,以及那箱在烛光下冰冷刺眼的银票。

官道不算平坦,车驾微微颠簸着。良久,戚睿涵终于收回目光,转向依旧闭目不言的李自成,开口打破了沉寂。他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经过深思熟虑后的笃定:“陛下,臣这一路细思,愈发觉得兖州之事,仍有诸多未解疑点,缠绕心头,难以释怀。”

李自成并未睁眼,只是从喉间发出一个低沉的“嗯”声,示意他继续往下说。

“其一,”戚睿涵条理清晰地分析道,“动机与行为之矛盾。若米桂琦真有心贪墨,他抵达兖州后,最合理、最安全的行为,应是与此前负责赈灾的赵在武等人同流合污,利用钦差身份为他们掩盖罪责,从中分润利益,或至少默许他们的行为,以求相安无事。可他偏偏反其道而行,雷厉风行,立刻开始核查账目,这本身就是触动对方利益、引火烧身之举。此为一不合常理。”

他稍稍停顿,继续道:“其二,具体行为之悖论。米桂琦若贪财,为何要拒绝毕颙送上的、价值连城的古画?若他好色,为何要将主动投怀送抱的潘秋烟立即逐出?反而将到手的‘贿物’古画变卖,所得款项并非私吞,而是大张旗鼓地用于设立粥棚,公开赈济灾民。这哪里是贪官的行径?这分明是急于做出实事、收揽民心、甚至不惜得罪地方官场的‘清官’所为。贪官求利,首要在于隐匿,岂会如此招摇?此为二不合常理。”

“其三,”戚睿涵的目光变得锐利,“证据链之脆弱。赵在武等人指控米桂琦索贿,除了那箱由顾秀品送入京城的银票和顾秀品本人的口供外,拿不出任何米桂琦亲笔书写的索贿信件、字条,或者可靠的、非他们利益共同体的旁证。所有指控,都建立在他们自己人的证词之上。而那个顾秀品,堂上表现惊慌失措,眼神游移,言语结巴,其证词可信度,实在令人存疑。反观米桂琦与鲁元浑,其所言拒女色、变画赈灾之事,皆有具体时间、地点、人物可查证,并非空口无凭。”

他最后总结道,语气凝重:“其四,也是最关键的一点,刑讯之下的‘铁板一块’。毕颙等四人,分开关押,动以大刑,皮开肉绽之下,供词竟能毫厘不差,这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疑点。除非……他们早在行事之前,就已预料到可能有今日,对好了所有细节,并且深知此事关系身家性命,一旦有人扛不住招供,所有人都将万劫不复,故而只能拼死坚持。这更像是一个组织严密、计划周详的阴谋团体,而非一群被钦差胁迫、不得已行贿的乌合之众。臣的感觉……米桂琦绝非受贿之人,其年轻气盛,行事或有不周,招致地方势力忌恨,但品行应无大瑕。此案,定是兖州官场某些人,为自保而发起的、针对清查的栽赃陷害。而且,其背后恐怕还牵扯到更深的利益网络,甚至……朝中是否有人暗中呼应,亦未可知。绝非兖州一府官员所能独立策划并执行得如此周密。”

李自成依旧闭着眼,手指无意识地捻动着那串温润的紫檀木念珠,速度时快时慢。戚睿涵的分析,句句在理,逻辑清晰,直指核心矛盾,他也并非完全没有同样的怀疑。但作为一国之君,他不能仅凭个人的感觉、下属的推断,以及那些看似合理却无法立刻证实的疑点来做出最终裁决。兖州官场如此铁板一块,竟敢联手构陷钦差,并且能在严刑之下不改口,其内部盘根错节的关系网,以及可能涉及到的、隐藏在更深处的保护伞或利益共同体,让他感到一阵刺骨的寒意。这寒意,远比兖州城外的春寒更加凛冽。此案,已不仅仅是一桩简单的贪墨或受贿案,它更像是一个信号,一个考验,考验着新生的大顺王朝的吏治,考验着他这个皇帝的掌控力。

“朕知道了。”良久,李自成淡淡地说了一句,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情绪,便不再言语。

车驾在官道上平稳地行驶着,木质车轮碾压着路面,发出单调而重复的轱辘声。戚睿涵知道,皇帝需要时间独自思考和权衡。朝堂局势,地方势力,新政推行,边境安宁……无数纷繁复杂的事务牵一发而动全身。他不再多言,只是将目光重新投向窗外那略显荒凉的大地。心中那份对于米桂琦清白的信念,并未因皇帝的暂时沉默而动摇,反而愈发坚定。同时,一股对于兖州这重重迷雾背后真相的强烈探寻欲望,以及一种欲将这庞大帝国肌体上滋生的毒瘤彻底清除的责任感,在他心中悄然滋长,愈发强烈。他明白,这场围绕赈灾与贪腐、清廉与阴谋的较量,显然才刚刚拉开序幕,更大的风暴,或许正在远方酝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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