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如同无数冤魂的呜咽,持续不断地卷过南京残破的街巷。它肆意玩弄着地面的尘土、烧焦的木屑以及早已辨不出原形的碎布,将它们扬起,又狠狠摔下。更令人窒息的是,它从长江带来那股特有的湿冷气息——浓郁的水汽混杂着挥之不去的焦糊味,以及一种隐约的、如同腐败淤泥般的腥臭,这气味顽固地附着在每一寸空气里,渗透进每一道墙缝,宣告着这座曾经“南国佳丽地,金石帝王州”的巨城所经历的浩劫。目光所及,满目疮痍。
昔日巍峨的城墙多处坍塌,虽经清军占领后粗略修补,用黄土和乱石堆砌,但那巨大的伤疤依旧狰狞可怖,像是一条条丑陋的蜈蚣趴伏在城垣之上。城内更是狼藉一片,连绵的屋宇大多只剩下焦黑的骨架,无助地指向灰蒙蒙的天空。断壁残垣随处可见,一些倾倒的梁柱下,似乎还压着未能清理的物什,引人遐想其下的惨状。
秦淮河,这条曾经承载了无数才子佳人风流韵事的河流,如今浑浊不堪,水面上漂着烂木、杂物和说不清的污秽,只有几艘破败不堪、没了篷顶的小船沉默地系在岸边,随波晃动。再也听不到丝竹管弦的悠扬,看不到画舫凌波的璀璨,只有死寂和腐臭,证明着繁华的彻底逝去。
李大坤与金圣叹二人,身着洗得发白、甚至边缘有些磨损的青色道袍,步履略显沉重地走在这几乎空无一人的主街上。他们的布鞋踩在碎石和瓦砾上,发出沙沙的轻响,这声音在过分的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
夕阳将他们的身影拉得很长,扭曲地映在布满污渍、甚至偶尔能看到深褐色干涸痕迹的石板路上,更添了几分难以言喻的萧索。清军攻占又因前线战事被迫退出后,南京城仿佛被抽走了魂魄,只剩下这具饱受蹂躏、劫后余生的躯壳,在冬日的寒风中瑟瑟发抖,等待着未知的命运。
偶尔,有几个面黄肌瘦、眼窝深陷的百姓,裹着根本不足以御寒的破烂衣衫,缩着脖子匆匆走过。他们的眼神大多空洞麻木,如同惊弓之鸟,任何一点异响——哪怕是风吹动破窗纸的呼啦声,都会让他们浑身一颤,迅速隐入旁边的巷陌深处,消失不见。
与这些零星的幸存者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一队巡逻的清兵。他们大约十人,身着棉甲,手持闪着寒光的长枪,迈着整齐而沉重的步伐走过,硬底皮靴踏在石板上的“咔嗒”声,在寂静的街道上回荡,格外刺耳,像是在宣告谁才是这里的主宰。他们冷漠、甚至带着一丝轻蔑的目光扫过街道两旁的废墟,如同在审视自己的猎场,那无形的、混合着暴力与死亡的威压,让本就稀少的行人更是避之不及,仿佛连空气都因他们的经过而凝固了。
“唉……”金圣叹长长地叹了口气,这叹息仿佛是从肺腑最深处挤压出来,带着彻骨的寒意。“‘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曹孟德当年笔下惨状,竟成今日我金陵写照。”他低声吟道,声音里带着难以抑制的悲怆与愤懑。他原本有些狂放不羁、疏朗洒脱的气质,在这些时日的颠沛流离与亲眼目睹的无数惨状磨砺下,已然沉淀为一种深沉的、几乎化不开的痛苦。他下意识地拢了拢被寒风吹得有些散乱的头发,那发髻用一根简单的木簪挽着,此刻也有些松散,几缕发丝垂落额前,更显其落魄与内心的不平静。
李大坤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点了点头,他的嘴唇紧抿着,形成一条坚毅的直线。他那张平日里在宫中当御厨总管时总是带着和蔼、甚至有些圆滑笑容的圆脸,此刻也紧绷着,眉头深锁,仿佛承载着千钧重担。作为穿越者,他曾在书本上、影视作品中读过看过无数关于战争残酷的描述,抽象的文字与画面也曾带来震撼与同情。但只有当亲身站在这片真实的废墟之上,呼吸着这混杂着死亡、绝望与硝烟味道的空气,亲眼看到那些麻木或恐惧的眼神,感受到那彻骨的寒意与巡逻清兵带来的压迫感,他才真正理解了什么叫做“宁为太平犬,莫作乱离人”。
这不仅仅是诗句,这是血淋淋的现实。他下意识地紧了紧背上的包袱,那里面除了几件换洗衣物,便是一些他沿途收集的、或许能在敌后派上用场的小物件——几块打火石,一小卷韧性不错的麻绳,甚至还有几味常见的、但经过他这“太医”之手可能发挥不同效用的草药。当然,还有他始终舍不得丢下的、自制的几样简易炊具——一把厚背菜刀磨得锋利,一个小巧的手摇石磨,几样特制的调料罐。这是他在这个时代安身立命,乃至开展他心中那个庞大而危险计划的本钱。
两人在一处相对完好的临街铺面前停下脚步。这铺子原先似乎是个绸缎庄,门板破了几块,剩下的也布满裂纹,招牌歪斜地挂着,上面的金漆早已剥落,字迹模糊不清,只能勉强辨认出一个“锦”字。里面空空荡荡,积满了灰尘,角落里结着厚厚的蛛网,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陈腐的霉味。一只瘦骨嶙峋的老鼠从角落窜过,迅速消失在阴影里。
“便是此处了。”李大坤深吸一口气,打量着这间破败得如同鬼屋的铺面,目光中却燃起一丝微小但坚定的光芒,“位置尚可,虽不在最繁华处——何况如今也无甚繁华可言——但靠近几个巷口,若有百姓逐渐回归,人来人往……总比那不毛之地、完全无人问津强。”
金圣叹环视四周,又叹了口气,但这叹息之后,语气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般的决绝:“甚好。此地虽破败,却正合我等隐匿行事。乾坤兄,你在此经营酒食,抚慰凡人之肠胃,亦能耳听八方;我与子壮、金堡他们,便去抚慰世人之心魂,于无声处听惊雷。内外呼应,或可……在这铁幕之上,撕开一道裂口。”
当晚,在城南一处他们临时租住的、家徒四壁的简陋房间里,金圣叹果然带来了两人。房间四壁漏风,只有一盏如豆的油灯提供着微弱的光明,映照着几张凝重而疲惫的面孔。
一人身材高瘦,面容清癯,颧骨突出,但一双眼睛却锐利如鹰,仿佛能洞穿人心,乃是湖北黄冈名士刘子壮;另一人年纪稍长,约莫四十上下,神色坚毅,额头眼角已有了深刻的皱纹,带着几分书卷气与历经风霜的沉郁之色,是浙江仁和学者金堡。两人同样身着不起眼的道袍,虽面带菜色,衣衫敝旧,但眼神中都透着一股不屈的、如同暗夜星辰般的火光。
“这位便是李大坤,李道长。”金圣叹压低声音,语气郑重地介绍,“此前曾在宫中……如今亦是志在驱除鞑虏、光复华夏的同志,于医道、庖厨皆有精深造诣,非常人也。”
刘子壮与金堡闻言,齐齐拱手,低声道:“见过李道长。”并无多言,但眼神交汇间,已是一种在危难中建立起来的、无需宣之于口的信任与认同。他们都是江南有名的士人,清军南下,家园沦丧,或亲身经历了扬州、江阴的惨剧,或亲友罹难,自身不愿剃发易服,忍受屈辱,心中积郁了无尽的悲愤与国仇家恨。这才听从金圣叹的暗中联络,甘冒抄家灭族的奇险,潜回这龙潭虎穴般的南京城,意图寻机再起。
“眼下情形,诸位都已亲眼所见,亲身体会。”李大坤作为东道,率先开口,他的山西口音在刻意控制下,显得低沉而有力,在这狭小的空间里回荡,“清虏占据此地,虽兵力驻守,控制严密,但民心未附,积怨已深,此正是我等可用之机。硬碰硬,我等手无寸铁,自是螳臂当车,唯有隐于市井,如春雨润物,悄然发动百姓,积蓄力量,方是长久之计,亦是唯一可行之策。”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三人,继续道:“我意,便在那临街铺面,开一小小酒肆。不为盈利,只为有个稳妥的落脚、联络之处,更能借酒食之便,结交三教九流,探听消息,暗中串联。这烹饪之事,乃我所长,亦可借此稍解百姓饥寒之苦,结些善缘。”
金圣叹接口道,眼中闪烁着思想者的光芒:“善,大隐隐于市。我与子壮、金堡,便以云游道人之名,在城外乡野及城内僻静之处,借讲经布道、祈福消灾为名,聚集乡民百姓。这道教源流深远,根基深厚,百姓多信之,不易惹清虏疑心。届时,便可暗中传递消息,宣扬华夷之辨,激发抗清之志。子壮兄擅辩,金堡兄博学,正可各展所长。”
刘子壮点了点头,声音清越却带着冰泉般的冷峻:“清廷虽厉行剃发易服,‘留头不留发,留发不留头’,试图从根本上摧垮我汉人衣冠文物,断我文化之根。然其高压之下,民怨如积薪,只待星火。昔日陈胜吴广振臂一呼,便可撼动强秦。我等便要做那点燃薪火之人,即便身死,亦要让这火焰照亮这黑暗世道的一角!”
金堡补充道,语气更为谨慎持重:“确需万分谨慎。听闻清廷鹰犬甚多,已有所察觉江南士心不稳,派了不少细作混迹市井,更有那投靠他们的汉军旗、包衣奴才,为虎作伥,四处查探,罗织罪名。我等言行,务必小心,联络需有暗号,信息传递需有隐秘之法,切不可操之过急,以免出师未捷身先死。”
四人围着那摇曳的油灯,又细细商议了具体的联络暗号(如特定角度的摆放碗筷,不同数量的铜钱放置)、信息传递方式(利用中空的竹竿、夹层的食盒)以及初期活动的范围与策略(李大坤主城内,金圣叹三人分区域活动,避免同时暴露),直到夜深。窗外,寒风呼啸着掠过屋檐,发出鬼哭般的声音,更衬托出屋内这微弱却异常顽强的人声所代表的、不肯熄灭的希望之火。
接下来的几日,李大坤便全身心投入到整顿那间破败铺面的事务中。他亲自动手,寻来些还算完整的木板,仔细修补那几块破损的门板,虽然手艺粗糙,但求牢固。他花了大力气清扫屋内积年的尘土,铲除墙角的蛛网,用找来的旧木料、甚至是一些断砖,勉强搭起了几张歪歪扭扭的桌子和几条长凳。他并未做任何多余的装饰,一切都以实用、不惹眼为主,力求看起来就像一个挣扎求生的落魄小贩的营生。
他又设法用身上仅剩的银钱,通过一些隐蔽的渠道,弄来了一些最基本的锅碗瓢盆和有限的米面粮油。得益于他在穿越后磨练出的、尤其是曾在南明宫中担任御厨总管时积累的精湛厨艺,以及对明末现有食材和调味品的熟悉运用,他很快就利用这些有限的、甚至可称劣质的资源,炮制出几样看似普通,却滋味十足的菜式。
一锅用零星捡来的猪骨、加上在城墙根挖来的野菜熬制的浓汤,火候掌握得恰到好处,汤色奶白,暖胃暖心;几张用粗粮混合少许白面烙成的饼,外表焦香,内里柔软;甚至是一碟用粗盐和少许偷偷配置的香料精心腌制的萝卜干,都成了这乱世中难得的美味,带着一种令人怀念的、“家”的温暖味道。
他没有挂出醒目的招牌,没有燃放鞭炮,只是在门口用一根竹竿,挑了一面小小的、不起眼的青布酒旗,上面用木炭写了一个歪歪扭扭的“食”字。酒肆,或者说更像是一个简陋的食摊,便在这片废墟之中,悄无声息地开了张。
起初,只有几个胆大的、实在饥渴难耐的附近居民和零星散兵游勇,抱着试探的心态,揣着几枚铜钱进来。但当他们尝到李大坤那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带着“家”的温暖与精细味道的食物后,那麻木的脸上偶尔会闪过一丝惊异和短暂的满足。口碑便这样靠着口耳相传,在绝望的底层民众中悄然散开。
这小小的、破旧的铺面,开始有了些许人气。白天,李大坤总是沉默地忙碌着,劈柴、生火、揉面、熬汤,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属于一个乱世中只想糊口的小人物的谦卑与麻木。但那双看似低垂的眼睛,却在不经意间,如同最精密的雷达,观察着每一个进来的食客——他们的衣着、口音、神态、交谈的只言片语。他这里卖的不仅是食物,更是一处能让紧绷的神经暂时松弛片刻的避风港。
几口热汤下肚,身体暖和起来,警惕性便会不自觉地降低。而在这松弛中,往往能漏出一些真实的信息,或是抱怨清兵的残暴,或是担忧前线的战事,或是传递某些街谈巷议。李大坤默默地听着,记在心里,如同辛勤的蜜蜂,从杂乱的花丛中采集可能有用的花粉。
与此同时,金圣叹、刘子壮、金堡三人,则分头行动,如同暗夜中的流萤,活跃在南京城内外更广阔的天地。他们手持拂尘,背着装有简单法器、符箓和干粮的布袋,完全一副云游四方的苦行道人模样。在城外的村落,他们为饱受战乱和清军压榨之苦、失去亲人的农民做法事,超度亡魂,借着讲解《道德经》、《太平经》中“天道无亲,常与善人”、“圣人无常心,以百姓心为心”的篇章,巧妙地融入“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乃天下人之天下”、“乱自上作,民可从义”的道理,激发乡民对故国的怀念和对清廷暴政的不满。
在城内破败的庙观、废弃的祠堂或者聚集的难民棚区,他们则以“消灾解难”、“宣讲劝善”为名,聚集起那些无所依靠、心中充满迷茫和怨恨的人群。金圣叹那特有的、充满机锋与激情的言语,往往能深入浅出,将历史典故与现实苦难结合,听得人血脉贲张;刘子壮的沉稳犀利,剖析时局一针见血,引人深思;金堡的引经据典,则更能打动那些略有知识的落魄士人的心。
他们讲述岳飞抗金、文天祥抗元的忠义故事,隐喻当下的时局,激励气节。那被清廷高压政策压抑的怒火与不甘,如同地底奔流的灼热岩浆,在这些看似随意的、充满宗教色彩的布道中,被悄然引导、汇聚,寻找着未来可能喷发的契机。
就在李大坤的酒肆刚刚有了点起色,金圣叹等人的布道也开始在一些底层百姓和落魄士人心中播下反抗的种子,南京城的敌后斗争初现雏形之时,远在千里之外的北方,另一场关乎未来局势的暗流也在涌动。
一队人马,历经海上风浪颠簸,终于抵达了天津卫码头。此时正值严冬,海风凛冽,天色阴沉。为首的是一位身着日本传统武士礼服的中年男子,面容肃穆,眼神沉静中带着岛国使者特有的审慎与不易察觉的好奇。他便是德川幕府派往新兴大清国的使团正使,森下伯平。踏足这片陌生而广袤的土地,他尚未不及感受中华上国的余韵,立刻就被码头上一种奇特的、令人不安的景象所吸引。
只见一队身着号衣的清兵,手持乌黑油亮的皮鞭,正大声呵斥着码头上的苦力、小贩和那些看似无所事事的过往行人。在清兵的驱赶和鞭影下,那些面容憔悴、衣衫褴褛的百姓,如同受到惊吓的羊群,纷纷朝着他们使团的方向,慌乱地跪拜下去,额头紧紧触着冰冷肮脏的地面,不敢抬起。
动作仓促而机械,仿佛演练过无数次,又仿佛纯粹是出于对皮鞭深入骨髓的恐惧。森下伯平甚至看到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因为腿脚不便,跪拜得稍慢了些,背上立刻挨了清脆的一鞭子,老人身体猛地一颤,发出一声压抑的、痛苦的闷哼,身子伏得更低,几乎蜷缩成了一团。
森下伯平微微蹙眉,心中泛起一阵不适。他并非不了解中华的礼仪,朝贡体系下,藩属国使臣见中国皇帝自然需要行跪拜大礼,这在日本对明代的交往中也曾有过先例。但眼前这场景,似乎超出了礼仪的范畴,那挥舞的皮鞭,那恐惧的眼神,那麻木的跪拜,更像是一种赤裸裸的威压与羞辱,毫无“礼”的庄严,只剩下“力”的炫耀。
这时,一名负责接待的牛录章京满脸堆笑地走了过来,那笑容却像是画在脸上,并未深入眼底:“森下大人,海上颠簸,一路辛苦。这些贱民,粗鄙无文,能得见天朝上国使臣风采,是他们几世修来的福分,自然要跪迎,以示恭敬。”他的汉语带着浓重的辽东口音,语气中透着一种理所当然。
森下伯平沉默了片刻,压下心中的反感,用略显生硬的汉语问道:“章京大人,有劳。即便是迎接上国使臣,示以恭敬,亦不必如此……苛烈吧?跪拜之礼,我邦亦知,然似这般鞭挞驱使,未免……有失仁和之道。”
那牛录章京脸上的笑容瞬间淡了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合着倨傲与不解的神情,仿佛森下问了一个极其愚蠢的问题:“森下大人有所不知,此乃我大清风俗,亦是规矩。尊卑有序,上下有别,乃是天地至理。奴才见了主子,百姓见了官差,乃至见了友邦尊使,行跪拜大礼乃是本分,是规矩。若有不从,便是大不敬,坏了规矩,自然要受惩处。大人初来乍到,见怪不怪,习惯便好。”他的语气平淡无波,仿佛在陈述一件如同太阳东升西落般天经地义的事情,那皮鞭下的呻吟,在他耳中似乎与风声、海浪声无异,引不起丝毫波澜。
森下伯平不再言语,只是目光再次扫过那些依旧匍匐在地、不敢动弹的身影,以及清兵手中那随着走动轻轻晃动的乌黑鞭子,心中那丝寒意愈发浓重。这与他自幼所了解的、那个以“仁义礼智信”立国、讲究“仁政”“王道”的中华,与他读过的汉唐典籍、宋明文章中所描绘的那个气象恢宏、文化灿烂的国度,似乎相去甚远,甚至背道而驰。
使团被安排乘坐马车前往北京。一路行来,这种压抑与格格不入的感觉愈发强烈。道路两旁时而可见废弃的田庄,荒芜的村落只剩下断壁残垣,以及被绳索串连着、衣衫褴褛、目光呆滞,不知押往何处的囚徒队伍。
森下伯平偶尔能从车窗缝隙中,看到一些在田间地头劳作的汉人百姓,或者在路边跪迎官轿的人群,他们的眼神大多充满了恐惧、麻木,但在那深藏的底部,偶尔也会闪过一丝不敢流露的、如同余烬般的恨意。这与他想象中的“天命所归”、“万民景仰”的景象,实在相差太远。
终于,使团抵达了北京,被安排在专门接待外藩的驿馆住下。驿馆还算整洁,但气氛肃穆,负责接待的清朝官吏态度客气而疏离,带着一种程式化的谨慎。次日,在经过一番严格的检查后,他们得到了大清皇帝福临和实际掌权者摄政王多尔衮的接见。
紫禁城的宫殿依旧宏伟壮丽,朱墙金瓦,飞檐斗拱,彰显着昔日帝国的辉煌。然而,行走其间,森下伯平敏锐地感觉到,弥漫在空气中的,并非文化的厚重与包容,而是一种紧绷的、不容置疑的、带着铁血气息的权力威严。侍卫们如同泥塑木雕,眼神锐利,站得笔直,透出森严的等级与纪律。
森下伯平率领使团成员,按照日本国的习惯,以及他对当前国际形势的理解,向端坐在龙椅上的小皇帝福临和一旁设座的多尔衮行礼。他深深鞠躬,幅度超过平常,口中用汉语清晰而恭敬地称颂道:“日本国使臣森下伯平,参见陛下,参见殿下。恭祝陛下万岁,殿下千岁。”
他身后的使团成员也随之躬身行礼,动作整齐划一,显示出训练有素。
然而,这并未换来预期的回应。大殿内陷入一种令人窒息的沉默,仿佛空气都凝固了。森下伯平能感觉到高坐上方的目光如同实质般压在他的背上。片刻,一个冰冷而充满威压、如同金铁摩擦般的声音从摄政王的座位上响起,打破了死寂:“森下特使,你等方才,称呼皇上为何?”
森下伯平心中一凛,依礼抬起头,只见多尔衮面色沉肃如水,目光如刀锋般锐利,直直地扫视过来,带着审视与不悦。旁边凤座上的孝庄太后虽未开口,但那平静面容下透出的眼神,同样带着明显的不满与冰冷。
“回摄政王话,”森下伯平谨慎地回答道,心中快速思索着哪里出了差错。在他看来,“陛下”是对帝王的通用尊称,“殿下”用于亲王、摄政王,这在日本乃至以往对明朝的交往中并无不妥,“外臣……称呼皇帝为陛下,称呼摄政王为殿下。此乃我邦对君主及亲王的敬称。”
“荒谬,糊涂!”多尔衮的声音陡然提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和怒意,在大殿中回荡,“在我大清,天子至高无上,只能尊称‘皇上’,此乃定制。尔等所谓‘陛下’,乃前明陋习,伪朝称谓,岂可用之于我大清皇上?此乃大不敬。至于本王及各位皇亲宗室,当依爵位称‘王爷’、‘贝勒爷’,‘殿下’之称,亦属僭越,不合规制。此等基本礼数都不知晓,尔等日本国,僻处海外,便是如此不通教化、不尊我大清体统吗?”
年幼的福临坐在龙椅上,虽然未必完全理解其中关窍,却也学着多尔衮的样子,努力板着小脸,做出威严的表情,小手紧紧抓着龙袍的衣袖。
森下伯平一时语塞。他没想到仅仅是称呼上的差异,会引来如此严厉的、近乎呵斥的指责。他试图解释,维护本国尊严:“摄政王息怒。外臣僻处海岛,于天朝礼制确有未谙之处,然绝无不敬之意。‘陛下’、‘殿下’之谓,在我日本国,实为最高敬称……”
“还有,”孝庄太后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彻骨的寒意,仿佛冰锥刺入耳膜,“见大清皇上,当行三跪九叩之大礼。此乃藩国觐见天朝定制。尔等方才只是躬身,是何道理?莫非是心存不敬,藐视我大清君威?”她的目光如同两道冰线,牢牢锁住森下伯平。
森下伯平感到一股巨大的、无形的压力从四面八方涌来,几乎要将他压垮。三跪九叩是藩属国觐见宗主国皇帝之最高礼节,日本虽与明朝有过朝贡历史,但此时德川幕府奉行锁国,与清朝并无明确的宗藩关系,他此来更多是平等性质的试探与通商。若在此行了三跪九叩之礼,无异于在法理和形式上承认日本为清朝藩属,这是他和德川幕府绝对不能做出的让步,关乎国体尊严。
他深吸一口气,挺直了因长途旅行而有些疲惫的脊梁,努力保持使节的尊严,不卑不亢地回答:“太后,王爷。我日本国自有礼法典章,源远流长。此次外臣奉幕府将军之命前来,是为两国通好、探讨商贾往来之意,而非朝贡。方才所行之礼,已是我邦觐见君主之最高礼节,绝无轻慢之心。然三跪九叩之礼,乃藩属之仪,非外臣所能僭用,恕外臣不能从命。”
此言一出,大殿内的空气仿佛瞬间被抽空,彻底凝固了!多尔衮脸色铁青,额头青筋隐隐跳动,孝庄太后的眼神也彻底冷了下来,如同数九寒冰。殿内侍立的侍卫们手不自觉地紧紧按上了腰间的刀柄,眼神变得无比锐利,气氛剑拔弩张。
长时间的、令人窒息的沉默,仿佛暴风雨前那最黑暗的宁静。森下伯平甚至能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剧烈跳动的声音。他能感觉到身后使团成员的紧张与不安。
最终,多尔衮从鼻子里发出一声重重的、充满蔑视与怒意的冷哼,打破了这致命的沉寂:“哼,既然如此,道不同不相为谋。尔等化外之民,既不愿遵我大清礼法,可见通好之心不诚,亦无见识天朝文物之明。来人,”他厉声喝道,“送日本使臣出京,即日遣返回国,不得延误!”
没有更多的争辩,没有转圜的余地。冰冷的驱逐令如同最终判决。森下伯平一行人几乎是被人半押送着,在一片沉默而敌视的目光中,离开了那金碧辉煌却冰冷彻骨的紫禁城大殿,踏上了归途。
走出高大的宫门很远,直到那红色的宫墙在视野中变成一道模糊的线,森下伯平才长长地、仿佛要将胸中郁垒全部吐出般地呼出一口浊气。他回头,最后望了一眼那在灰蒙蒙天空下巍峨耸立的建筑群,眼神无比复杂,有屈辱,有愤怒,有失望,也有一丝如释重负。
他身旁的一位年轻副使,脸上还带着未能平息的愤懑与后怕,低声用日语不解地问:“大人,这清廷未免太过无礼。听闻前次,那朝鲜使臣金熙聪,似乎也是因礼仪之事,被他们处斩。为何我等坚持己见,却只是被驱离?”
森下伯平摇了摇头,目光望向远方北京城灰暗的、仿佛承载着沉重历史的天空,缓缓道,声音带着一丝疲惫与洞察:“情况不同。朝鲜,自前明时便是中国藩属,李氏王朝得大明册封方能立国,其国策事大以诚,根深蒂固。如今他们既认大清为正统,便应恪守臣节,依礼而行。金熙聪以藩属之臣,不行宗主之礼,在清廷看来,是为悖逆旧主、不尊新朝的大逆不道之行,自然要严惩不贷,以儆效尤,震慑其他藩属。”
他顿了顿,语气带着一丝嘲讽与更深的凝重,“而我日本,如今并非大清藩属,历来与中原王朝时即时离。他们虽强横霸道,却也知我邦与朝鲜不同,水师亦有力量,若贸然斩杀使臣,恐彻底断绝往来,甚至引发海上边衅,于其颜面有损。眼下他们主力正全力南征,意图彻底剿灭明朝残余势力,想必也不愿在此时节外生枝,与我国彻底交恶。故而,虽恼怒我等‘不识抬举’,但也只是驱逐了事,避免更大麻烦。”
他停顿片刻,仿佛在整理思绪,又补充道,声音低沉下去:“然观此清廷,规矩森严近于酷烈,手段强硬不留余地,视汉民如草芥奴仆,对我等外邦亦如此倨傲强硬,动辄以‘礼法’、‘规矩’相逼……其志非小,其性如虎狼,绝非可以仁义道理谕之。与之交往,如与猛兽同舟,福祸难料,今后需万分警惕啊。”
副使闻言,默然点头,脸上的愤懑渐渐被深思与忧虑取代。使团一行人在清兵名义上“护送”、实则监视下,沉默地离开了北京城。来时怀揣的那点对新兴王朝的好奇与通商的期待,早已被这现实的冷酷、无礼与强大的压迫感所击碎,只剩下满腹的沉重思绪与对东亚未来局势的深深担忧。
消息总是会沿着看不见的渠道传播,尤其是在这种暗流涌动、各方势力交织的时期。南京城内,李大坤那逐渐有了些人气的小酒肆里,偶尔也会有路过歇脚的、消息相对灵通的商贩、走街串巷的郎中或者喜欢闲聊的兵油子,带来一些来自北方的、真真假假的传闻。关于日本使团因礼数不合而被大清皇帝驱逐的消息,便是在这样一个天色阴沉的傍晚,如同投入看似平静的死水中的一颗石子,虽然未能激起太大波澜,却也在某些有心人心中留下了细微的涟漪。
李大坤一边用抹布擦拭着已经没什么油渍的桌面,一边不动声色地听着角落里两个看似行商模样的人低声交谈。那两人衣着比普通百姓稍好,但也是风尘仆仆。当他们交谈中隐约出现“东瀛倭人”、“不肯磕头”、“被赶走了”、“一点情面不留”等只言片语时,李大坤手上那稳定擦拭的动作微微一顿。他并未抬头,但耳朵却竖得更直。他抬眼看了看窗外,夕阳正挣扎着穿透浓重的乌云,将最后一点惨淡的、如同稀释过的鲜血般的光晕,涂抹在南京城残破的屋脊和光秃的树梢上,那颜色,诡异而压抑。
他想起穿越之初,与戚睿涵、张晓宇分散时的情景;想起后来通过各种渠道零星听到的关于戚睿涵试图扭转局势的努力,以及张晓宇竟投靠清廷,为其研制杀人利器的消息;更想起戚睿涵曾私下跟他反复分析过的局势,以及那本他虽未亲见,但听戚睿涵转述过精髓的《论持久战》中的思想。
清廷如今看似势大,兵锋锐利,更有张晓宇提供的超越时代的火器乃至更可怕的武器,但其统治根基,始终建立在恐怖、压迫与民族歧视之上,如同坐在一个巨大的、日益活跃的火山口上。他们对内残酷镇压,剃发易服,圈地投充,试图从精神和物质上彻底征服汉人;对外则如此强硬倨傲,连试探性的外交使团也以如此无礼的方式驱逐,这或许能逞一时之威,吓阻一些弱者,却也必然树敌众多,在国际上孤立自己,在国内埋下无尽的、一触即发的隐患。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古人之言,确有其理。
“敌后战场……统一战线……争取一切可以争取的力量……”李大坤在心中默念着这些从戚睿涵那里听来的、与这个时代格格不入却充满智慧的字眼,手中抹布擦过桌面的最后一点湿痕,动作稳定而有力,仿佛在抹去心中的迷雾。他知道,他和金圣叹、刘子壮、金堡他们正在做的,就是在这片沉寂而狼藉、被恐怖笼罩的土地上,挖掘这庞大火山的第一铲土,点燃那可能最终形成燎原之势的星星之火。
道路漫长且步步危机,但那窗外血色残阳所预示的黎明前的黑暗,虽深沉无比,却终将过去。他转身,走向那口热气腾腾的汤锅,用长勺轻轻搅动了一下乳白色的汤汁,一股温暖的食物香气弥漫开来,暂时驱散了屋外的寒意与心中的阴霾。他准备迎接今晚可能到来的、新的食客,新的信息,以及,在那无尽黑暗中,艰难孕育着的新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