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被医院的消毒水味道呛醒的。
睁开眼的那一刻,我脑子里还是一片空白。我躺在急诊室外面的长椅上,身上盖着一件陌生的男士外套。旁边的椅子上,坐着那个给我打电话的交警。他看到我醒了,连忙站起身,递过来一杯温水。
我接过水杯,手却抖得厉害。水洒出来不少,落在我的手背上,冰凉刺骨。我看着交警,张了张嘴,喉咙里像是堵着一团棉花,半天说不出一个字。
交警叹了口气,又重复了一遍刚才说过的话。他说,事故是在下班高峰期发生的。丈夫骑着电动车,想绕过一辆违规停放的大货车。一辆失控的小轿车冲了过来,直接撞了上去。救护车赶到的时候,人已经不行了。
我呆呆地听着,眼泪无声地往下掉。水杯从我的手里滑落,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碎玻璃溅得到处都是,有一小块还弹到了我的裤腿上。我却感觉不到疼,心里的疼,比身上的疼要厉害一千倍,一万倍。
交警又说,肇事司机已经被控制住了。后续的赔偿问题,需要我和家属商量好之后,再和保险公司对接。他留下了一张名片,让我有需要的话,随时给他打电话。
我木然地接过名片,攥在手里。名片的边角硌得我的手心生疼,我却舍不得松开。这是和丈夫有关的东西,哪怕只是一张薄薄的纸,对我来说,都像是救命稻草。
交警走了之后,急诊室的走廊里变得安静下来。只有远处传来的仪器滴答声,还有偶尔的脚步声。我坐在长椅上,看着来来往往的人。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不同的表情,着急的,难过的,疲惫的。可他们都好好的,他们的家人都还在。
我摸出手机,想给女儿打个电话。这才想起,我的手机已经摔碎了。屏幕裂成了蜘蛛网,按了半天,一点反应都没有。
我站起身,踉跄着走到医院的服务台。我想借个电话,却不知道该打给谁。娘家离得远,父母年纪大了,我不敢告诉他们。朋友倒是有几个,可这个时候,我不想让她们看到我这么狼狈的样子。
最后,我还是拨通了公婆家的电话。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起来。是婆婆接的,她的声音带着不耐烦,问我有什么事。
我咬着嘴唇,忍着哭腔,说,妈,陈磊出事了,他没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然后传来婆婆尖利的叫声。她问我,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我又重复了一遍,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婆婆在电话那头哭了起来,嘴里还骂骂咧咧的,说什么天杀的司机,说什么她的命怎么这么苦。我听着她的哭声,心里却没有一丝波澜。我只觉得累,浑身上下,像是被抽干了所有的力气。
挂了电话之后,我坐在服务台旁边的椅子上,等着公婆过来。
大概过了一个多小时,走廊尽头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我抬起头,看到公公婆婆一前一后地跑了过来。婆婆的眼睛红红的,脸上还挂着泪痕。公公的脸色阴沉得吓人,眉头皱得紧紧的。
他们走到我的面前,婆婆一把抓住我的胳膊,声音尖利地问,到底怎么回事,陈磊好好的,怎么就没了。
她的力气很大,抓得我的胳膊生疼。我忍着疼,把交警说的话,又重复了一遍。
我说完之后,婆婆一屁股坐在地上,拍着大腿嚎啕大哭。嘴里念叨着,我的儿啊,你怎么就这么狠心,丢下我们老两口就走了。
公公站在一旁,脸色越来越难看。他没有哭,只是不停地抽烟。一根接一根,烟雾缭绕,呛得我忍不住咳嗽起来。
周围的人都朝我们看过来,指指点点的。我觉得难堪,又觉得心酸。我蹲下身,想把婆婆扶起来。我刚碰到她的胳膊,她就一把推开我。她瞪着我,眼神里带着怨怼,说,都怪你,要不是你非要让他骑电动车上班,他怎么会出事。
我愣住了,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骑电动车是丈夫自己的主意。他说,最近堵车厉害,开车不如骑车快。我劝过他,让他注意安全。他还笑着说,没事,他骑了好几年了,技术好着呢。
我张了张嘴,想解释。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呢。丈夫已经不在了,再怎么解释,也换不回他的命。
公公把烟蒂扔在地上,用脚狠狠地碾了碾。他抬起头,看着我,语气冰冷地问,赔偿款的事,交警怎么说。
我愣了一下,没想到他会问这个。我摇摇头,说,我不知道,交警只说,后续需要和保险公司对接。
公公皱着眉,又问,那陈磊的保险单呢,放在哪里了。还有他的银行卡,密码是多少。
我看着公公,心里泛起一阵寒意。
他们刚过来,没有问我有没有受伤,没有问女儿怎么样了。甚至没有好好看一眼丈夫的遗体。他们关心的,只有赔偿款和保险单。
我咬着嘴唇,没有说话。
婆婆也不哭了,她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她看着我,眼神里带着算计,说,保险单肯定是在你那里吧。陈磊的命都没了,那些钱,自然是该归我们老两口的。我们养他这么大,不容易。
我看着婆婆那张布满皱纹的脸,突然觉得很陌生。
这就是丈夫心心念念的父母。这就是我伺候了七年的公婆。
丈夫活着的时候,他们对我还算客气。逢年过节,我提着大包小包的东西去看他们。他们总会拉着我的手,说我是个好媳妇。
我以为,我们是一家人。
现在我才明白,原来在他们心里,我和女儿,都只是外人。
我站起身,往后退了一步。我看着他们,一字一句地说,保险单是我和陈磊一起买的,受益人是我和女儿。赔偿款,我会留给女儿。
婆婆的脸瞬间沉了下来。她指着我的鼻子,骂道,你这个黑心肝的女人,陈磊才刚走,你就想着独吞家产。我告诉你,门都没有。
公公也跟着说,你一个女人家,带着孩子,要那么多钱干什么。那些钱,放在我们这里,才是最稳妥的。
我看着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地数落我,心里的寒意越来越重。
我想起丈夫生前说过的话。他说,他的父母不容易,让我多让着点他们。他说,等他以后老了,要好好孝顺他们。
我以前觉得,丈夫是个孝顺的儿子。现在我才知道,他的孝顺,不过是愚孝。
我深吸一口气,压下心里的怒火。我说,这件事,我不会让步的。陈磊的遗体还在太平间,我们还是先处理后事吧。
提到后事,婆婆又开始哭天抢地。她坐在地上,不肯起来。她说,不把钱的事说清楚,就不处理后事。
周围的人越聚越多,对着我们指指点点。我觉得脸上火辣辣的,像是被人扇了一巴掌。
我咬着牙,转身朝着太平间的方向走去。
我不想再和他们纠缠。丈夫已经走了,我只想让他安安静静地走。
太平间的门,冰冷刺骨。我走进去,看到丈夫躺在那张冰冷的床上。他的脸上盖着一块白布,身体僵硬。
我走到床边,颤抖着手,掀开了那块白布。
丈夫的脸,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他闭着眼睛,像是睡着了一样。
我蹲下身,握住他的手。他的手,冰凉冰凉的。
我再也忍不住,趴在他的身上,失声痛哭起来。
我哭着说,陈磊,你醒醒啊。你看看我,你看看女儿。你不是说,要陪我们一辈子吗。你怎么能说话不算数。
我哭了很久,直到嗓子都哑了,眼泪都流干了。
我站起身,擦干脸上的泪水。我看着丈夫的脸,心里暗暗发誓。我一定要好好活着,一定要照顾好女儿。一定要拿回属于我们的东西。
我走出太平间的时候,看到公婆还在走廊里吵吵闹闹。他们看到我出来,立刻围了上来。
婆婆拉着我的胳膊,又开始念叨钱的事。
我甩开她的手,冷冷地说,后事我会自己处理。你们要是想闹,就闹吧。大不了,鱼死网破。
我说完,转身就走。
我走到医院的大门口,拦了一辆出租车。我报了家里的地址,司机点了点头,发动了车子。
车子缓缓驶离医院。我看着窗外倒退的风景,眼泪又忍不住掉了下来。
我不知道,接下来的日子,我该怎么过。
我只知道,从这一刻起,我再也没有丈夫了。我再也不是那个可以依靠别人的小女人了。
我必须坚强起来。为了女儿,也为了我自己。
车子开到小区门口的时候,我看到女儿站在楼下。她背着书包,手里攥着我的旧手机。看到我下车,她立刻跑了过来。
她仰着小脸,看着我,小声地问,妈妈,爸爸是不是不会回来了。
我蹲下身,把女儿紧紧地抱在怀里。我哽咽着说,爸爸去了很远的地方。以后,妈妈会好好保护你。
女儿伸出小手,擦干我脸上的泪水。她小声地说,妈妈,我不哭。我会乖乖的。
我抱着女儿,感觉心里的那一点点支撑,又重新回来了。
是啊,我还有女儿。
我不能倒下。
我带着女儿,慢慢朝着楼上走去。
楼道里的声控灯,一盏一盏地亮起来。昏黄的灯光,照在我们的身上,拉出长长的影子。
我看着女儿的小脸,心里暗暗发誓。无论以后遇到什么困难,我都要带着女儿,好好活下去。